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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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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资阳日报

三月桐子花

日期: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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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苌弘广场       上一篇    下一篇

  □ 李森林

  李家湾后山有片桐树林,清一色木油桐,枝密叶阔,亭亭如盖。三月开花,白里透红,一阵风吹过,流云一般。树干几尺分杈,长不高,倒便于攀爬,小孩子喜欢。

  叶下结满圆圆的桐子果,未熟是青皮,好似青苹果,可不能吃,含桐酸和毒皂甙,苦涩难耐。在尾尖削去一块皮,流出清亮的液体,黏性极强,我们用来粘鸽哨。成熟后皮紫灰,不再有黏液,砸开取核,可以榨桐油,漆家具防虫耐腐,透亮美观。提炼后可做肥皂,还有药用价值。入冬黄叶落尽,熟果吊在枝丫上,铃铛一般。风一吹,满地都是。

  坡上曾经有棵桐子树,粗约四五人合抱,高达十几米,鹤立鸡群,被称“桐子王”,爬上去能俯瞰整个李家湾。树上有几条枝丫,像如来佛的手指,如床可躺。在上面看蓝天白云,看苍鹰盘旋,心情特别清爽。后来被爷爷锯掉了,都怪我。

  爷爷读私塾时,书背得快,字写得好,算盘能左右开弓。读完四书五经,先生要荐去清风书院,祖祖(曾祖父)却认为,已经有一肚子书了,当农民足够,便做两个小粪桶,让他回家干农活。

  爷爷认为,李家湾祖祖辈辈当佃农,替人打工,没有半亩土地,根源在于没文化。他立下宏愿,要办私塾,当老师,培养李家湾下一代。于是买书自学,家里的书越积越多。

  到弱冠之年,爷爷觉得能当老师了,就在桐子坡上平出一块地,修了间教室,收了十来个学生,正准备开班上课,偏偏祖祖去世了。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压在了他肩上,老师没当成。

  后来,爷爷发奋图强,开了面坊、酒坊、红锅(餐馆)和山货铺。有了钱,爷爷又想办私塾,当老师,忽又土地改革了。

  斗转星移,到我们这辈人读书时,村上已办起了村小,李家湾的娃娃都送去村小念书。爷爷想当老师的愿望,成了一个梦。

  一天,爷爷把几个孙子叫到面前,举着一把水果糖,让我们跟着他背书,背得好的有奖励。他教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孔明卧龙,吕望非熊……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本少儿发蒙书,《蒙求》上的句子。

  我一心盯在糖上,用心强记,很快就背得了,得了几颗糖。爷爷眉笑眼弯摸着我的头说,好记性,二天他来教我,说完给了我一本《三字经》。

  爷爷教我时,不看书本,背着手走来走去。我背书时,他也不看书,仍然背着手踱步。哪里出错就叫停,让我翻书自己看。背完却没糖吃,顶多给几颗花生米,背不好还要打手心。打手心的道具是根老黄荆条子,又细又绵软,只黏皮肉,不伤筋骨。

  为躲开爷爷,我缠着大姐去学校读书。大姐在双古井村小当民办老师。按规定,小孩子要满七岁才能入学。我不到六岁,人又瘦小,陶老师瘪瘪嘴巴,让我做旁听。我每次做的作业,全得五分(满分),不久就上了点名册。

  爷爷是如来佛,我进学校也没逃脱他的手掌心。他翻看我的课本,语文开篇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算术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他说,太简单了,就自作主张,让我背《当家书》,“闲来无事谈古今,士工农商总要勤。天下耕读最为本,嫖赌洋烟是误人。”又让我写毛笔字,先“填红”,后“模格”,再“临帖”,从“上、大、人、孔、乙、己”开始。还拿把算盘让我练,先练“三盘清”,再是“九盘清”,然后是乘除法。爷爷加码太多,让我很愤怒,敢怒不敢言。

  我做作业,爷爷就坐在一边抽叶子烟。他的烟杆很漂亮,铜烟斗,苦蒿杆儿,玉石脚。再漂亮有个屁用,一杆烟没抽完,就“哐哐哐”咳嗽,吐一地涎痰,让人恶心。

  爷爷让我每天背诵两个页码,背不得,打手心。字写一页,写得不好,打手心。还考生难字,认不得或认错了,一个字打一个手心,珠算也是一样,错了便打。还要检查我的学校作业,只看勾叉。全是勾,就一声不吭。见一个叉,依然拿打手心兑换。打是真打,下死手,疼得钻心,能带进梦里。

  在爷爷黄荆条子的正确指引下,我做作业特别仔细,做完反复检查,生怕出错,作业经常得五分。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跟爷爷要求的比起来,就太简单了,每次背书跑第一,全得“优”。陶老师教复试班,把我们班课教两遍,就让我上台代替他,去了另一班。爷爷听说我在学校当“小老师”,得意洋洋,说还是黄荆条子出好人。仿佛我的成绩,全是他黄荆条子的功劳。

  我读四年级,爷爷生病了,整天“哐哐哐”咳嗽。几天不见我拿作业去检查,问是咋回事。我说,学生和老师都忙着写大字报,有时候斗校长,有时候斗老师,没人上课,哪来作业。爷爷眉毛皱成一堆,说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上了香火的,搞啥子名堂?叫我别去学校了,就在家里学。

  爷爷把桐子坡那间屋子修修补补,摆两张桌子,几条板凳,在墙上涂锅烟灰做黑板。他把几个孙儿孙女集中起来,正经当起了老师,自然还是老一套,稍不如意打手心。不多久,学校复课,爷爷又成了光杆司令,我幸灾乐祸。

  李家湾不少人养鸽子,每天头顶总有鸽子盘旋,鸽哨呜呜啦啦的。我也养了两只体形较大的“灰棒”,能背大鸽哨。大鸽哨用药葫芦或乒乓做最好,用牛皮胶粘接。我们找不到药葫芦,也没钱买乒乓和牛皮胶,就因陋就简,拿桐子晒干掏空代替乒乓,用桐子油替代牛皮胶。

  一天,我爬上桐子王,摘桐子粘鸽哨。粘好躺在“如来掌”上,看苍鹰在空中盘旋,越飞越高。就想,人要是有一对翅膀就好了,也能看见天外的世界。想着想着,睡着了。梦中跟人争夺鸽哨,从树上掉下来了,摔伤了腿。爷爷把我背回家,气冲冲锯掉了那棵桐子王,还把我的“灰棒”也宰了。我腿痛心更痛,暗暗记恨爷爷。

  1968年,桐子花开得特别早。爷爷的咳嗽越发严重了,大口吐血。临终前,他把我叫到身边,嘱咐多读点书,长大当老师。说完咽了气。后来,就埋在桐子坡那间教室旁。

  我高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觉得要补的东西很多,就报考了内江教师进修学院汉语言专科函授。校长见我成绩不错,便调去教初中语文。函授毕业后,全县有五个自然减员名额没人顶替,就让拿到专科毕业文凭的民办教师考试,我被录用,成为李家湾第一个公办老师。爷爷的老师梦,我替他实现了。

  如今,李家湾当老师的,里里外外十一二个,有教大学的,也有教小学的,可谓桃李满天下。李家湾的大学生,有二三十个,研究生也有好几个。爷爷若九泉有知,一定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