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小东
王国梁的红色书写,渐成广东文坛的一股清流。他对红色传记与革命文学的执着,充分体现了他个人创作的主体追求,与合时而著的作家担当。他在这一方面,收获颇丰,奠定了他作为南方红色研究院首创院长,对广东红色题材创作的积极推动和贡献的基础。书写革命题材纪实文学,相比于一般的文学创作,更为艰辛,政治把握与文学本色的兼容取舍,也更为谨慎用心。
主人翁大多生于不确定的年代环境,大凡沉浮于那个年代的革命者,其性格是最具文学性,也即最不确定性的。他们碾压时代,更被时代碾压。为其写书立传,天然地要求规避人性的泛滥。这种两难,左右作家的选择。革命要求和作家自觉之间,横亘许多规矩。
红色题材的历史书写与时代的关系
在新中国的文学创作中,特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三红一创”为代表的小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流。七十多年来,这个主流,时有反复,最近十余年,渐有复兴。王国梁创作的《红玫瑰》《红珊瑚》《沧海英雄》,是这方面的重要收获,传主古大存、杨其珊和麦贤得,他们的革命之路,其曲折与艰难的丰富性,更显作者的政治与文史功力。
回顾当代文学史,红色题材的创作高峰期在1950~1960年代。除了“三红一创”外,王愿坚的作品精准地回应了时代的要求:
为“昨天”的牺牲提供解释,为“今天”的建设注入动力。他的作品回答了“我们为什么能胜利?”“革命精神是什么?”等时代之问,成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和精神动员的生动教材。与王愿坚不同之点,是王国梁所写主人翁及主题取向,不仅回答王愿坚的固有问题,他的纵深处,是为其拨乱反正,书写正义,爬梳历史经验。
亲历者与非亲历者的不同叙述,所揭示的创作规律,提醒我们,必须将不同时代的作品,放在同一目标、不同背景下来比对,可以更清楚地厘清这类创作的重要问题
问题的核心,在于它们之间存在的不同点。亲历者如王愿坚;非亲历者如王国梁。他们的素材来源是不同的,王愿坚的写作,源于亲身经验和生命体验,带有身体的、情感的直接记忆。王国梁的书写,源于史料、文献和他人转述,是二次加工和想象重构。
前者的情感温度滚烫,笔端常带自我体验的感情烙印,有强烈的倾诉和记忆冲动。情节、细节真实,拥有无可替代的“肌理感”。
后者是温热或冷静的,需要依靠共情和想象来贴近历史。容易陷入概念化或失真,可能细节齐全但缺乏神韵。它是审视的、外部的视角,可能更具整体性和批判性反思。
但是,非亲历者的客观性与批判性,使作品在立场及历史概括上,更有说服力,王国梁的作品,属于这一类。
如何克服“非亲历”的局限
王国梁的创作难度在于非亲历。虽然这并不等于不能写出伟大作品,关键是如何通过资料,“无限逼近”真实。
首先,是深耕史料,做到“知识的亲历”。像历史学家一样研究,不放过任何细节,让历史在史记中“活”起来。
其次,是田野调查,实现“情感同频”。重走革命路,采访幸存者,感受山川地貌,从地理空间和历史遗存中寻找共鸣。王国梁做到了,他在创作赋予巨大的艰辛详尽的田野调研。
通过艺术转化,达到“本质的真实”,这是作家的天分。在尊重历史本质的前提下,运用高超的文学技巧和强大的共情能力,重构场景,刻画心理,让读者“相信”并“感动”。
这是考验作家成熟与否的标尺。 当代观照,寻找“精神的对话”:从当代人的精神困境出发,与历史进行对话,让革命精神在新时代产生回响,避免空洞说教。
如何理解“小说是写给未来看的”
小说也是“与未来的对话”。伟大的作家在书写时,内心有一个潜在的读者:未来的人。他不仅是在记录过去,更是在为未来保存一份“如何成为人”的答案。当未来的读者面临精神迷茫时,能从这些作品中获得启示和力量。
以这样的前提,来评价王国梁的创作,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启示。
首先是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之间的关系。在红色传记文学中,虚与实,都不是贬义词,而是常见的创作外置。
“实”是创作的基础,是核心人物与事件。作品的主人公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如革命先烈、英雄模范,其核心事迹,如参加某次起义、领导某场战斗、做出某种牺牲,是有历史依据的。
时代背景。故事发生的年代、社会矛盾、革命阶段是真实的。
作品所颂扬的忠诚、勇敢、牺牲、奉献等革命精神,是基于对人物生平提炼出的真实内核。
“虚”即虚构的细节填充。《红玫瑰》《红珊瑚》《沧海英雄》,过去时代的人物,其具体的对话、神态、心理活动、日常生活细节,史料往往非常匮乏。这些需要作家基于对人物的理解和时代背景进行合理的想象和虚构。例如这三部作品中,人物在重大转折时的心理描写,必然要靠人物逻辑所由的艺术想象。
这就需要情节构思的典型化。为了增强故事性和感染力,作家会将多个原型人物的事迹,集中在某个人物身上,或者将长时间内发生的事件,浓缩在某个戏剧性的场景中。这就是“典型化”创作。
即便是传记,尤其是纪实小说也不排除情感渲染与象征手法,使用大量象征性的意象,如《红玫瑰》《红珊瑚》《沧海英雄》,题目本身就是象征,而其内容,不可避免情绪性描写,以渲染气氛、升华主题,这本身就是文学虚构的范畴。
“实虚兼容”是红色纪实文学的本质特征。它的目的不是撰写严谨的历史论文,而是通过文学艺术的手段,塑造英雄典型,传播革命精神,教育广大人民群众。如果完全据“实”,就成了史料汇编;正是因为有了“虚”,才有了文学感染力和传播力。
王国梁红色作品的文学价值,需要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文化语境中来评论,不能简单地用纯文学的“永恒人性”标准来衡量。
地域文化的融入,也是一个重要的命题。王国梁专注于广东的革命历史。作为广东作家,王国梁的作品,注重融入岭南的地域元素,如地理风貌、方言习俗等,这为革命叙事的话语场域,增添了地域的方俗色彩,开阔了地域文化研究视野。
王国梁的创作,“历史化”的主观意图也很突出,即在创作实践中,时时回到作品内容的年代,强调岁月感同时用当代目光进行反思,力求构建精神史诗与集体记忆,记录先驱者的足迹,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以文学的形式固化下来,成为民族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标记。
英雄主义的礼赞,是红色题材的创作初衷。在物资匮乏、精神需要支柱的年代,这些作品,高扬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有强大的精神感召力。
作者是时代的“书记官”与“宣传员”。显然,作为党史专家和红色作家的王国梁,他首先不是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独立知识分子,而是革命队伍中的文化战士。他的写作是履行政治和时代赋予的使命。
他的文本,是时代精神的传声筒,他的作品《红玫瑰》《红珊瑚》《沧海英雄》等,不是他个人情感的自由抒发,而是时代共名的产物。它们比较精准地传达了那个时代需要宣扬的主流价值观和革命史观。
“实与虚”,是使命与手段的统一。正是因为肩负着教育和鼓舞的使命,所以才需要采用“虚”的艺术手法来增强效果。这里的“虚”,不是个人的杜撰,而是一种符合意识形态要求的“典型化”创作。
评价王国梁及其红色纪实文学,我们不能脱离历史现场,而是立于当下予更多肯定。包括王愿坚和“三红一创”,在它们的时代,却是精神食粮和战斗号角。它们的主要价值,在于历史贡献、政治教育和集体记忆的同构。而在文学性上,我们既要肯定其在民族化、大众化方面的探索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审美特质,也要清醒地看到其在人性深度、历史复杂性和艺术个性方面的时代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