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潮州日报

浴布·红头船·广济桥

日期:11-30
字号:
版面:第07版:人文       上一篇    下一篇

  □ 文/图 谢锐勤

  在潮州璀璨的古迹中,哪个最能代表潮州文化?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17岁的陈旭年踏上广济桥,走进红头船,右手提着一摞母亲做的甜粿(红糖年糕),左手握紧腰间的浴布,那是母亲连续熬夜数晚,一针一脚织出来的。陈旭年早年丧父,想着远航南洋路途凶险,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母亲身边尽孝,泪水涌上眼眶,但又不想让母亲担心,于是转过身,将浴布扯上眼角擦去眼泪,回头挤出笑容,用力向母亲挥手。

  60年后,当陈旭年再次踏上广济桥,回到故乡定居时,在南洋誉满天下的他,留下马来西亚柔佛州砂陇港、陈旭年街,新加坡第5古建筑资政第等历史见证和传奇故事,至今熠熠生辉。

  三江(哺育潮汕的韩江、榕江、练江)出海,一纸(侨批)还乡。这一座见证陈旭年下南洋和回家乡的广济桥,既留下蚁光炎、潘伯勋、谢国民等一代代潮籍企业家打拼的身影,也传颂赖少其、陈复礼、饶宗颐等文化名家回馈家乡的情怀。潮商作为潮人精英代表群体,广济桥凝结的坚韧、精致、崇文、重商、开拓的文化精神,在全世界的潮商身上得到完美诠释。

  韩江在全国大江大河中默默无闻,但年均径流量排名第12,汛期秒流速跻身前列,暴涨暴落,极易失控。据史书记载,韩江决堤,宋6次,元1次,明6次。在这样的江上建桥,难度可想而知。如果从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曾汪带头始建的浮桥算起,到明正德八年(1513年)谭伦增墩减船形成的“十八梭船廿四洲”格局为止,广济桥建造耗时342年。数百年间,桥屡建屡毁,屡毁屡建,在一代代官民的不懈接力下,才最终成就“世界上首座启闭式桥梁”的奇迹。这样的韧劲,放眼全球,能坚持下来的族群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清晨,菜农推车过桥吆喝卖青橄榄;午间,导游讲述韩湘子造桥的传说;深夜,情侣边倚栏听潮边窃窃私语。无论交易,还是传播,或是恋爱,广济桥将唐宋元明清折叠在同一平面,实现功能多样化。因此,广济桥不仅是一座民生桥,而且还是一座文化与艺术之桥。

  从朱江在江上建亭命名为“冰壶”“玉鉴”“小蓬莱”开始,广济桥逐步实现实用与诗意并重。杨万里题诗:“玉壶冰底卧青龙,海外三山堕眼中。”后9任知州,耗时57年续建,完成东洲13个,西洲10个。明宣德十年(1435年),王源在桥上建12座楼台、126间亭屋,楼台与梁柱彩绘精美,雕饰华丽,瓦片错落,屋檐高翘(【明】李龄:《广济桥赋》“华棁彤橑,雕榜金桷”“繗瓦参差,檐牙高琢”)。史上广济桥的典雅已不可见,但2007年修复竣工后的21座桥墩,桥上的楼阁楹联匾额和25对楹联,对仗工整、韵律协调,“民不能忘”牌坊背后“吴公堤”的故事,又再现了潮州文化“崇文”的特质。

  于潮人而言,广济桥不仅是用来行走和欣赏的,而且是用来谋生和致富的。

  历史上,潮州是闽南、粤东、赣南交通要道,是韩江流域经济中心,广济桥是“四方盐商辐辏之所”。遥想当年,桥上的果行、鱼肆、食摊、茶铺人来人往,在桥上放个吊篮下去,可向过往船家购买鱼盐鲜果,形成一里长桥一里市的奇观。

  潮人不止做四邻的生意,也向海外拓展。清代,红头船南来北往,上至天津、日本,下至暹罗(泰国)、爪哇(印尼),运走本地的蔗糖、潮布、潮烟等货品,又带来南洋的大米、胡椒、苏木等特产。清末侨批银信在此集散,桥市摊贩的潮州话混着马来语,归国侨商在桥亭里喝着工夫茶做生意,商业往来热火朝天。

  在广济桥一开一合的更替中,在桥上与桥下一来一往的买卖中,在韩江与南洋一出一进的“过番”中,成就了潮州文化中最具灵魂的特质——开拓。

  浮桥的开合是一场精确的力学舞蹈,桥墩是凝固的常数,梭船是流动的未知数,而连接它们的铁索,正是求解“渡”与“阻”的等号。当桥工解开铁链,浮舟如离群雁阵般散开,正是潮商群体千年命运的绝妙隐喻。广济桥的开,也是潮商在全世界的开枝散叶,以至于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广济桥的合,也是潮商在各地的团结与互助,以至于有潮人的地方就有潮团(如潮州会馆/潮汕商会)。桥在开合间吞吐着潮商远行的帆影,而潮商的足迹又在异域开合间,重构着这座古桥的精神版图。

  韩江的晨雾总带着咸涩,那是南海季风与汀江水系在此交战的硝烟。从历史上看,潮州人是一个流动着的族群,潮州文化是对移民文化的重组,广济桥是对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的重组。这开合之间,蕴含着潮人面对命运的深刻智慧:开是向死而生,是包罗万象,合是魂兮归来,是兼收并蓄,而开合之间的裂隙,恰是文明呼吸的肺叶,既充满力量又生动活泼。

  当桥工收起最后一截铁索,浮桥在暮色中开启形成优美的弧线,我顿悟:潮商千年开合史,不过是用肉身作舟楫,在历史断层处搭一座浮桥。此岸是故土血脉,彼岸是寰球星图,而潮魂永在风浪中——拆解,重组,前行。

  如此,桥在渡人,人又何尝不是在渡桥?韩湘子的玉笛传说早已喑哑,唯留开合处那道水痕,如文明脐带般连接着死生契阔的华夏母体。在桥上行走时,忽见石缝里一株凤凰木,花瓣像撕开的航海图。原来真正的连接,从不怕断裂——断裂处,才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广济桥留下的精神财富,在潮商身上得到传承和弘扬。在中国著名的商帮中,徽商靠盐发家,当背后的权力倒台后,徽商的专卖权也就无法存续了;晋商靠票号起家,当西方银行体系兴起后,晋商的传统模式也就难以为继了;潮商经营的米粮、抽纱、杂货等平淡无奇,却大致能根据市场需求适时转型,将市场扩大到东南亚,拼劲十足且灵活应变,才能在数百年间生生不息。

  在柔佛发迹后的陈旭年,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回乡耗巨资兴建从熙公祠,历时14年,将潮州的木雕、石雕、砖雕等艺术用到极致,营造出一处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从熙公祠落成那天,陈旭年将一饼甜粿、一叠写给母亲的侨批和母亲织造的浴布摆上供台,长跪不起,眼泪变成水串,竟将拜垫浸湿,想必母亲在九泉之下很欣慰了。移居新加坡后,陈旭年又从潮州请去工匠并运去原材料,按从熙公祠的规格和式样,在克里门梭路和槟榔路间建成资政第,也就是新加坡的第5古建筑,至今仍是潮商在海外的精神家园。

  心系家园,初心不变,这是潮州文化的魅力所在,而只要广济桥在,全世界潮人的根和魂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