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真诚
□ 陈树彬
“云盖中秋月,雨淋元宵灯。”
潮州一句俗语,生动描述了传统节日的习俗,又形象凸显了季节特征。
中秋节,不管华夏大地习俗有几多差别异同,在这一天的夜晚,总会“存异求同”,寄托共同美好愿景。这其中少不了“赏月”。
每逢中秋,“拜月娘”、吃芋头和“烧瓦窑”是潮州人过节的重头戏。
拜月娘
潮州人中秋夜拜月,俗称“拜月娘”。“月娘”是哪位神仙?小时候童蒙未开,懵懵懂懂,反正大人让跪拜祈祷,就有样学样跪拜祷告。后来读书识字,知道了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就认定“月娘”就是嫦娥姐姐。大人对小孩子称嫦娥为“姐姐”很是介意。嫦娥是神仙,是月娘,怎么能称“姐姐”呢?乱了礼数,有亵渎神明之嫌,是大不敬。当然,在大人面前,小孩子不敢违拗,跟着大人恭恭敬敬称“月娘”,背地里,几个毛头毛脑的孩子依然大大咧咧叫“嫦娥姐姐”。奇怪,也没见得“月娘”怪罪。
“月娘”还是月娘,孩子却一茬一茬长大。长大后的孩子,从别处得来了一种大人所没有的“知识”:“月娘”居然不是嫦娥姐姐。是一位叫“太阴娘娘”的神仙。因为嫦娥奔月之前,月宫早已有“主”,就是“太阴娘娘”,是道教神话人物中的月神。这说法,好像钦定的,太阴娘娘就是月宫的宫主,是撼不动的名正言顺的“月娘”。然而,不仅长大后的孩子不这么认为,连大人们都执意认定嫦娥就是“月娘”,拜“月娘”就是拜嫦娥。
太阴娘娘在民间的知名度远远不及长袖善舞、美丽不可方物的嫦娥姐姐。
“嫦娥奔月”的故事影响深远,就算阴差阳错,观念依然根深蒂固!
有关系吗?民间祭祀,不外某种人力不可为而寄托于神明的善良愿望、庄重仪式。何况,嫦娥在所有人心目中,就是美丽和善良的化身。
在潮州人“拜月”的供品中,除了毫无争议的月饼、水果等,最让外地人不解的是,大人们还会用大大的红盘子,摆放上笔记本、笔等学习用品。不单外地人不解,孩子们更疑惑。其他传统节日的拜神仪式上,从没见过摆放孩子们的学习用品的。这是哪门子“创意”呢?不解归不解,迷惑归迷惑,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做到了,便有“自圆其说”的理由。这时候,大人会说:“月娘不是喜欢小孩子吗?这不可以保佑你们小孩子平平安安,学习进步吗?”
答案,就这么简单!
简单到我们怎么想都想不到!
然而,当答案昭然揭开了,又不得不从心底里信服,并由衷佩服这种有如“神助”的创想。
吃芋头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民间习俗,自有源头可溯。这源头,有“恨”,更多的是“爱”。民间习俗,在科技、文明不如今天昌明隆盛的年代,其源头,往往寄托着人们对世道人心中扬善惩恶的希冀。
几乎每个习俗都有着一个扬善惩恶、鼓舞人心的传奇故事,口口相传,不断完善,沿袭下来,甚至可以编成一部跌宕起伏的传奇电影。
中秋节,潮州人有吃芋头的习俗,寄辟邪消灾寓意。清乾隆《潮州府志》载:“中秋玩月,剥芋头食之,谓之剥鬼皮。”民间有关中秋食芋头的寓意,则是另一个爱恨情仇的传奇故事:南宋末年,元兵入侵潮州,攻进潮州城后,实行联户制(三家一保)。也就是每三家人供养一个元兵吃、喝、拉、撒、睡。甚至有的元兵喜欢想睡哪家的媳妇赖哪家床上。如此无赖、下作,下流、无耻,百姓对元兵恨之入骨,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对于敌兵的恨,便假借某种不易觉察的隐蔽方式表达出来。蒙古兵,过去被称为“胡人”。而“胡”与“芋”潮州话是谐音。人们便把对“胡人”的恨,假借“芋头”加以发泄——砍“胡”头,剥“胡”皮,食“胡”肉。这是初露端倪的觉醒。从觉醒到反抗,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中间,等待的是时机,是人心的团结。后来,同仇敌忾、忍无可忍的老百姓终于奋起反抗了。他们把约定起义时间写在纸条上,置于月饼中,并以烧瓦窑为信号在中秋之夜起义。
后来,起义成功了没,好像没有后续故事。反正,没有民族认同感、在历史长河中声名并不佳的元朝支撑不了多久,就让四处揭竿而起的义军干掉了。
潮州人关于抗元的民间故事,实实在在为我们“贡献”了中秋之夜烧瓦窑的独特习俗。
烧瓦窑
中秋夜,烧瓦窑,过去村村有。
烧瓦窑的习俗,甚至比“拜月”更为隆重。“拜月”虽然家家户户都有,自有独特的“仪式感”,但仅限于较小范围的私人空间,是“独乐乐”的个体活动。烧瓦窑是举一村之力的集体活动,是团结和谐的“众乐乐”。
现在的“瓦窑”,其实是“砖窑”,是用砖块砌起来的,一般有四五米高,矗立在圹埕上,高大威猛,威风凛凛。烧起火来,气焰高涨,更是热烈壮观,气势磅礴!
过去的“瓦窑”就显得瘦小单薄了,不仅没显出高大威猛,甚至“相貌”也不见得多挺拔俊逸。
但,却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瓦窑”。
首先,“瓦窑”是由货真价实的瓦片砌起来的。
我很奇怪“瓦窑”为什么不叫“瓦塔”。不管大小高矮,它看起来就是“塔”。而且,叫“瓦塔”不是更威风,更响亮,更吸引眼球?
何况,摆在(而不是矗立)圹埕的是一个不外两米高的瓦窑,你把它吹成“塔”,只会徒增笑话,人们却不领情的!
现在,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叫“窑”而不是“塔”。
如果你年纪大了点,在那个没有电脑、手机的年代,参加过当年“砌瓦窑”的活动,见识过当年烧瓦窑的场面,就更能理解“瓦窑”不可能砌成“瓦塔”。
“砌瓦窑”是一项融集体智慧和集体劳动的“工程”,不是现在有了钱就能分秒解决的事情。
中秋节前的一个月,全村的孩子会自发在村子前后,每个角落,每个旮旯地带捡瓦片。这些瓦片,大大小小,大多残缺不全,是村里人建房子残留下来的。那些日子,见到瓦片就像捡到宝一样。
那个时候,没规定谁有“捡瓦片”的义务,但,都约定俗成似的。人人觉得有这个推卸不了的义务,责无旁贷!而且,谁捡的多,谁就特别自豪。这种自豪,来自于一种人人皆有的集体荣誉感。
中秋节的上午,几个领头的大人就围拢起来开始砌“瓦窑”。没有固定的,但几乎每年砌“瓦窑”的都是那几个大人,大概都已经有了经验,重要的是骨子里那份热情、那个热心。当然,也有临时加进来帮忙的大人。之后,便集聚了越来越多的小孩子。小孩子是打下手的,不是递送瓦片,就是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怕瓦窑会因什么意外倒塌似的。
大人先是找来几个涂角。长方形体的涂角,用于建房子砌墙体的。过去,我们这里建房子砌墙体,不用砖块,用涂角。涂角,是用灰砂土与贝灰作为原料,填进长方形模子夯实而成。
几个涂角围起来当成“瓦窑”的底座,再用几条砖块架在上面,接下来,再层层叠加瓦片。有了涂角和砖块“打底”,瓦窑才显得牢固。
叠加瓦片也是有讲究的。每叠上一层平面瓦片,就要加上一层U型瓦片,交叉叠加,这样,既提高效率,又使瓦窑通风透气,有利于烧火。每叠加一层,瓦片都要稍微靠里边挪,才能使瓦窑的“口”慢慢收拢,最后自然形成“塔尖”。
砌“瓦窑”的大人当然是师傅级的。这个无师自通,靠的是“目色”,就是目力,看得准,还得胆大心细。稍微摆放不当,失去平衡点,“瓦窑”就会坍塌,前功尽废,成了“豆腐渣”工程。一切从头再来,费时费事,坍塌的不仅是“瓦窑”,还有在别人心目中的“威望”。
砌“瓦窑”的“师傅”,都会把这当成“面子工程”,关乎面子!
这也算是“工匠精神”了!
砌好的瓦窑,便等待着晚饭后热烈而隆重的活动。但瓦窑不孤单,总有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者接踵而来,欣赏、品评。
晚饭后,趁着拜月前的空当,进行烧瓦窑最后一项准备工作——派草。
派草,就是一群孩子,分几拨挨家挨户摊派干稻草。或抱着,或抬着奔走着来到圹埕,堆放在瓦窑旁边。仿佛约定俗成的,每家每户早就准备好了一大捆干稻草,放在家门口。“派草”的小孩子来到家门口,吆喝了一声:“派草喽!”然后扛起干稻草就飞奔而去,那个兴奋劲,不亚于参加奥运会比赛!
晚饭后,家家户户在门口摆上桌子,开始“拜月”。“烧瓦窑”也会趁着当儿隆重开始。
所以,当大人催着孩子“拜月”时,会给个“温馨提醒”:还不快点,烧瓦窑开始了!孩子赶紧跟着大人跪下,合十祷告时,大人还在旁边面授机宜:“保号,保号,保号阿奴棒棒大,读书读强强,将来做宰相……”没讲完,孩子早起身开溜,屁颠屁颠跑到圹埕看“烧瓦窑”了。
烧瓦窑持续的时间多久,要看燃料的量。负责烧瓦窑的会把握节奏,既不能让瓦窑断火、熄火,又不能烧得太快。保持瓦窑自始至终火势持续,过程越长越好,中间偶尔来几下“小高潮”。负责烧火的会把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进瓦窑的入口,把燃烧的干稻草有节奏地往上撩拨,这一撩拨,火势更猛更旺,红彤彤的火舌伸出瓦窑的缝隙,整个瓦窑就像一座烈火焚身的“火塔”。这时候,孩子们就会蹦着跳着,拍手欢呼。老人们告诉过孩子们,这瓦窑烧的,就跟过日子一个意思:红红火火,兴旺发达!
烧瓦窑的中间,“拜月”完毕的阿姨大妈赶着过来看下半场。当然,她们没空着手来。她们从家里头带来了食盐,把食盐往熊熊燃烧的瓦窑一撒。烈火烧到了食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真正“有声有色”,又把“烧瓦窑”掀起一个小高潮。
听老辈人讲,“烧瓦窑”还有一个寓意:潮州话的“瓦”,跟蚂蚁的“蚁”读音相同,“烧瓦窑”,就是把“蚂蚁”烧个精光。夏天的蚂蚁最为活跃,中秋节,借“烧瓦窑”消除蚂蚁,特别是“白蚁”,还真是一举多得。
又是让人脑洞大开!
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创见”。
明月悬空,柔光如水,褪去热烈后的柔顺温存,适合安安静静“赏月”。
这时间节点,喧哗后的宁静,真的适合仰望星空,与明月对话。
赏月的人,有着不同心思,却有着相同情态。
如同今天,再也回不到那个青涩而纯真年代的我们,共赏一轮明月,该会有着跟当年相同的情态。
多年以后,终于明白了。“月是故乡明!”不仅仅是,故乡的月有别于他乡的月,更因了故乡的明月曾经照亮并且见证了再也回不去的那些朦胧情景,以及那些朦胧的人和事。
当年,我们的许多愿景,大多今天如我们所愿实现了。但,再回首,我们是不是更怀念那个月光下许愿的羞涩而美好的面容,更怀念为实现这些愿景卓厉奋发的矫健身影,更怀念那些熔铸着坚苦卓绝的汗水和热血?
那是一个有着和如水月华一样皎洁纯净的情怀的年代。
愿明月依旧,人依旧,情怀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