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查晶芳
整整七面的大16开纸页上,爬满了密密麻麻蝌蚪般的音符,长长短短各种线条,很多标记强弱的英文字母,还有三个醒目的降调符号——降E大调,贝多芬奏鸣曲中的高难度经典。这是我琴架上的《悲怆》第三乐章曲谱,纸页早已绵软泛黄,边角更被翻得卷曲破损。
如今翻看,只觉头昏眼花。难以想象,一个从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仅凭热爱全靠自学的钢琴小白,怎么敢挑战这首十级考级曲目。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当初哪来的勇气和底气,纯粹是被“世界名曲”的光环晃花了眼,晃动了心,便无知无畏地一头扎了进去。人往往只有回头看,才能发现生命里某些一腔孤勇式的投入,是多么天真,抑或可笑。
清楚记得,我是花了整整八个月时间,才算把《悲怆》(三)的曲谱从头“过”到了尾。那会儿不写文,下午也没课,便将空闲时间全付与了黑白琴键。一遍遍地聆听范奏,对着乐谱做标记。然后,一个音一个音地“抠”,一小节一小节地“啃”,一行行、一段段,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练。然而,世间诸多高山,又岂是仅凭勇气和努力就能攀越的?于我而言,这《悲怆》犹如一个浩大又繁复的工程,就凭我那浮虚无力的墙基,怎么可能撑得起层层叠叠的架构?
这乐曲音符密集,音区跨度极大。右手尚能勉强应付,左手则显得笨拙不堪。大串繁复的音符左手单练已然手忙脚乱,更遑论与右手的配合。尤其当左右手需要连续跳跃交叠时,十指仿佛失控,在琴键上仓促奔突,错音混音四起。本该流畅的旋律被硬生生撕扯成溃不成军的音符碎片。那些上下奔涌的音阶,本该如飞瀑直下或激流勇进,根本容不得指尖有半点迟疑。可明明我在琴键上反复练习了无数次,指尖流淌出的那串音符始终像打了好几个结的绳索,毫无丝滑可言。此外,跳音笨重滞涩,倚音、颤音含糊不清,而连续跨越八度又兼四音的柱式和弦,手指根本够不全,快速移位时更是狼狈不堪……
这还只是音准的挣扎。还有节奏的稳定性、旋律的强弱起伏、音色的均匀和清晰度以及情感的表现力等等,无一不是非常大的技术挑战。但那时,我只盲目追求“弹下来”,全然不顾其他。然而,无论我如何苦练,也从来没有哪一次,能顺畅地弹完整支曲子。每弹一次,少则五六分钟,多则七八分钟,次次如同负重攀爬,漫长而疲惫。但我仍日日勤练,有时候甚至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每当手指触碰到琴键时,那种执着与不甘交织的情绪总是汹涌而来,总想着这一次或许就能顺利弹完。
六年时光倏忽而过,我的弹奏水平依然停留在自娱自乐的阶段,哪怕不间断地练习,仍无法驯服那曲《悲怆》。它本该是流光溢彩的锦缎,却被我笨拙的双手剪得支离破碎。挫败感如影随形。我也终于彻悟:《悲怆》于我,是永远无法企及的珠峰。放弃的念头萦绕不去,却又心有不甘——怎能舍得这些年的光阴与汗水?就连那么长的曲谱我都硬生生记下来了。可这无休止的挣扎,又究竟为何?弹琴的初衷不就是为取悦自己吗?而我爱的,真的是这《悲怆》本身?只是它“世界名曲”的华美外衣吧!可凭我瘦小的身躯,如何撑得起那曳地的华裳?既然注定无法驾驭这奔腾的音乐激流,是时候放手了。
决心一下,爽然一轻。现在,我只挑选真正喜爱、节奏舒缓且难度不大的抒情小曲来练习。指尖与琴键终于和解,那些因《悲怆》滋生的执拗与苦涩悄然消散,代之以温和平静的愉悦。我开始享受音乐本身,而非追逐虚幻的名曲光环。练琴也再无疲惫焦虑,而是成了每日必备的一道小甜品,令我放松又享受。
生活亦如是,何必强穿不合身的华服?何必追逐高悬的完美?有时,放下不是失败,转身亦非无情,而是终于学会了拥抱平凡的自己,以舒适自在的节奏,以轻盈愉悦的步态,安然缓行。前方,野花自在开,清风徐徐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