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长海
灯下读书,向来是我人生一乐。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独坐案前,翻开一册书,便觉世间纷扰皆远,唯有文字与我相对。灯影摇曳,纸页沙沙,竟比白日里更为清醒。
书架上排着各式各样的书,有的簇新,有的已经破旧。每一本都记录着我生命中的某段时光。那本《瓦尔登湖》的扉页上还写着购于某年冬日,那时我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整日郁郁。梭罗的文字像一剂良药,使我明白简朴生活之可贵。他说:“我到林中去,是因为我希望有意识地生活。”这话何等透彻!人在病中,方能体会健康之可贵;人在喧嚣中,方能明白宁静之难得。
人为何要读书?这问题我思忖已久。幼时在乡间,家里没有藏书,偶然从当兵的舅舅处得到一本残破的《水浒》,便如获至宝。夏日蚊虫肆虐,我躲在帐中,就着昏黄的灯泡读那梁山好汉的故事。汗水浸透背脊,蚊虫隔着帐子嗡嗡作响,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眼前展开了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彼时不解书中深意,只觉一百单八将个个鲜活,比村里那些终日为三餐奔波的乡人有趣得多。如今想来,那或许便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读书之乐——在逼仄的生活中,寻得一方天地。
后来年岁渐长,读书愈多,愈觉书之奇妙。它不似人,会因你的贫富贵贱而改变态度。书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要你愿意翻开它,它便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示它的全部。我见过许多人在现实中饱受冷眼,却在书中找到了慰藉。鲁迅先生云:“读书如游历。”诚哉斯言!不必远行,便可与古人对话,与智者交谈,看尽世间百态。那些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在书中皆有可能。
读书之益,古人早有明言。宋人黄庭坚谓:“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此言虽是对士人而言,然于今人亦不无裨益。我见过许多不读书的人,他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柴米油盐、升官发财打转,偶尔谈及艺术文学,便显出力不从心的窘态来。他们的精神世界,恰如一片荒漠。
当然,读书也未必尽是好事。有人读书愈多,愈显得迂阔;有人读书愈多,愈显得傲慢。这使我想起一个故人。他博览群书,记忆力极佳,谈吐间典故随手拈来。初识时,我甚为钦佩。后来却发现,他的学问只停留在口头上,从未真正进入他的生命。他引用孔子的话批评别人,自己却从不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谈论老庄的逍遥,自己却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这样的读书,不过是装饰门面罢了。
真正的读书,应当如饮食,消化吸收,成为血肉。鲁迅先生读史,读出“吃人”二字;顾炎武读史,读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不是简单地接受书中的知识,而是与之对话,甚至对抗。读书读到深处,常有豁然开朗之感,仿佛暗室中忽得一灯,照见前所未知的角落。这种体验,非亲历者不能体会。读书亦如服药,须对症下药。有些书如烈酒,饮之令人热血沸腾;有些书如清茶,品之使人神清气爽;有些书则如毒药,误服反受其害。我有一位朋友,专好读那些教人速富的书籍,终日沉迷于各种“成功学”中,结果不仅未能致富,反而荒废了本业,最后负债累累。此正如韩愈所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读书不择善本,不如不读。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信息爆炸,碎片化的阅读占据了大部分时间。长此以往,人心也变得浮躁起来。我见过地铁里的人们,几乎人人低头看手机,手指不停地滑动,眼神却空洞无物。他们看似在阅读,实则只是在信息的海洋中随波逐流。真正的阅读需要专注,需要思考,需要与文字建立深刻的联系。这在这个时代,竟成了一种奢侈。
人生苦短,而书海无涯。我们穷尽一生,所能读的书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正是这一粟一粟的积累,渐渐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保持清醒。读书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有一个安放之处。正如苏轼所言:“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久了,气质自然不同。
夜已深,灯影渐暗。我合上手中的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那些文字却仍在脑海中盘旋。明日还要为生活奔波,但我知道,当夜晚降临,灯下仍有一方天地等我归来。那里没有世俗的纷扰,只有无尽的智慧与慰藉。
人生多歧途,读书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