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顺荣
秋分一至,天地间的暑气便像被一把无形的扇子轻轻拂去,连风都换了性子。在《红楼梦》的世界里,这节气从不是单薄的时令标记,而是浸润在衣食住行里的细腻意趣——是蘅芜苑飘来的桂香,是藕香榭畔的蟹宴,是大观园里姑娘们手中的团扇,更是字里行间藏着的、关于时光与人生的淡淡况味。当曹雪芹笔下的秋分缓缓展开,仿佛能看见金风掠过雕梁画栋,将秋光揉碎在沁芳溪的碧波里,也揉进了贾府的繁华与暗涌之中。
秋分的气息,最先从园子里的草木间渗出来。第三十七回里,贾政刚出远门,宝玉便得了自在,每日在园中游逛。彼时正是“秋分前后,园中池上芙蓉正开”,那些“翠盖红妆”的木芙蓉,开得“娇艳异常”,成了姑娘们起诗社的由头。黛玉为社取名“海棠社”时,或许没留意池边芙蓉的盛放,可秋分的诗意早已随花香漫进了诗笺。到了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带着众人游至蘅芜苑,“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无字画”。这几枝菊花,不是春日的嫩蕊,也不是霜降后的残瓣,正是秋分时节最合时宜的景致——不张扬,却透着清冽的风骨,像极了宝钗的性格,藏锋于内,暗合着“秋分者,阴阳相半也”的节气本义。
而《红楼梦》里的秋分,最热闹的莫过于那场螃蟹宴。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写的正是秋分前后的雅事。贾母因见天气晴暖,便想着“赏桂花,吃螃蟹”,于是命人在藕香榭的水榭里设下宴席。彼时“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丫鬟们用小竹篮端来螃蟹,“一时劈蟹螯,剥蟹肉,抹姜醋,就着热酒,吃得又欢又畅”。宝玉剥了蟹肉给黛玉,黛玉却嫌腥,只吃了一点蟹黄子;湘云吃得兴起,连作诗都带着蟹的鲜香,写下“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的句子。这场宴饮,没有春日桃花宴的轻盈,也没有冬日家宴的隆重,却有着秋分独有的松弛——众人不拘礼数,或坐或立,任桂香落满衣襟,任蟹鲜萦绕鼻尖,连贾母都忘了府中的规矩,只一味地笑着说“这螃蟹,今年就比往年的好”。可热闹里也藏着隐忧,凤姐忙着布菜时,丫头来报“大爷(贾赦)派了焙茗来说,请二爷(宝玉)明日一早去那边请安”,一句寻常的嘱咐,却像一缕秋风,悄悄吹起了荣国府父子间的隔阂,让这秋分的暖意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滞涩。
秋分的夜晚,在书中更是透着别样的温柔与清冷。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正是秋分过后,中秋佳节的余韵未散。贾母带着众人在凸碧堂赏月,“月轮已上,照得满院通明”,笛声从山下传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的都是秋凉的意味”。黛玉和湘云因嫌人多热闹,便悄悄溜到凹晶馆,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两人联诗,从“三五中秋夕”到“冷月葬花魂”,每一句都浸着秋分的清寒。湘云说“可知我身不由己”,黛玉叹“我这病,日重一日”,月光下的对话,像秋分时节的露水,晶莹却冰凉。这场月下联诗,没有螃蟹宴的喧闹,只有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慰藉,而秋分的“阴阳相半”,仿佛也成了她们命运的隐喻——一边是青春的明媚,一边是人生的悲凉;一边是大观园的繁华,一边是家族的衰落。
除了景致与宴饮,秋分还藏在书中人物的衣食细节里。秋分过后,天气渐凉,姑娘们的衣裳也换了薄棉,宝钗常穿的“蜜合色棉袄”,黛玉披的“月白绫袄”,都透着秋的素净。宝玉更是早早地换上了“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连贾母都嘱咐“晚上凉,把那大毛衣裳拿来给宝玉披上”。这些细微的描写,让秋分不再是遥远的节气,而是贴肤的暖意,是长辈的关怀,也是贵族生活的精致。可精致背后,却藏着时光的无情——就像秋分过后,白昼渐短,黑夜渐长,贾府的繁华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秋凉里,慢慢走向凋零。
如今再读《红楼梦》里的秋分,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独特的意趣。是桂香满院的清雅,是蟹宴上的欢声笑语,是月下联诗的孤寂,也是藏在细节里的人生况味。曹雪芹用笔墨将秋分定格,让我们得以透过百年的时光,看见古人对节气的珍视,对生活的热爱,也看见繁华背后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