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轩
□陈伟滨
村东头有座厝,临近祖祠,位于老厝区,靠近村里的大池塘,名曰“文明轩”,我们村民都叫它“书斋仔”。文明轩此名甚雅,据说是村里番客——华侨回家乡捐建,取“文明昌盛”之意,本意是可以供村里孩童求学所用的,因为村里有幼儿园和小学学校,书斋后来逐渐成为村里老人们的休闲场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期,书斋里由番客赞助购置的村里第一台彩电,每晚到了播放《射雕英雄传》《西游记》《红楼梦》《乙未豪客传奇》等电视剧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前来收看电视节目的乡亲们,男女老幼,尽得其乐。后来,各家各户都陆续自建新厝,次第搬离老厝区住宿,村里后来也建有老年人活动中心;近这几年,文明轩的大门经常关闭着,但门楣上“文明轩”三字笔力遒劲,仿佛诉说着往日荣光。
我常于黄昏时分踱至轩前池塘的石围篱小坐。池塘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映着落日余晖。四周静极,唯闻村妇唤儿归家的声音,悠长而苍凉。这声音穿越百年,与当年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竟分不清孰古孰今。
乡村文明,大抵如此——它不在典籍档案中,而在这一呼一唤之间,在日升月落的耕作节律之中。老农观云识天气,村妇凭风向知晴雨,这些经验历经数十代人的打磨,已然成为一种不立文字的学问。记得那年大旱,村民们十分心焦,有人提议集资购置抽水机对农田进行灌溉,老村长却指着芒果树下蚁群道:“不消忙,三日内必雨。”果不其然,第三日黄昏乌云骤聚,甘霖普降。我问村长其中奥妙,老人但笑不语。后来才知,这是祖辈传下的“蚁封穴雨”之兆,记载于古农书中的常识,如今却成了令人惊异的“秘术”。
村中每逢红白喜事,最见文明根底。娶亲必循“六礼”,虽简化的只剩“纳彩”、“迎亲”二仪,但老礼生唱喏时的那份庄重,依然让年轻人不自觉挺直腰板。丧葬仪式中,孝子执幡前导,乡亲们抬棺相送,一路撒纸钱。这些仪式在外人看来或是迷信,实则内里藏着深切的伦理关怀——让生者有所凭依,让亡者得其所归。不是守旧,而是村民们深知,仪式不仅是处理遗体,更是安顿人心。
然乡村文明并非静止不变。每年春节,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带回城里习俗:电子鞭炮代替了火药爆竹,微信红包取代了红纸压岁钱。老人们初时蹙眉,渐渐也学会用智能手机收发红包。新旧交替间自有张力,但总能找到平衡点——电子鞭炮虽无硝烟味,但一家老小围炉守岁的温情未变;红包虽在云端,其中包裹的祝福一般无二。
最令我感慨的是乡村的“垃圾哲学”。城里人讲究垃圾分类,却常流于形式。村民处理垃圾自有一套:菜叶果皮喂鸡鸭,碎布条纳鞋底,塑料瓶攒够卖废品,实在无用的才焚烧掩埋。这种物尽其用的智慧,源于土地本身的教诲——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中,浪费即是罪过。如今推广垃圾分类,村民们反而比城里人更易上手,因为这本就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黄昏渐深,文明轩的轮廓融入暮色。这些年,乡村的文明风气盛行,人们的精神风貌得到很大的改观,村前原来的田野土路修整铺上了水泥路,安装了路灯,村里原先养猪的旧猪圈也在村委的统一指导下进行集中拆除,各家违建的建筑物也统一进行拆除,留出空地,种上绿植,村里的人居环境得到大大的提升,文明轩后面原来的养牛棚也拆掉了,种上金凤树、芒果树、榕树和绿色,布置成为一个可供村民休憩的小公园。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穿村而过的安澄公路两旁商店、超市云集,完全能够满足人们的日常购需,村民们感叹如今住在农村环境不比城市里差多少。
乡村文明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着的传统。它像村边那条河,水面波纹随时而变,水下深流亘古如初。当我们谈论乡村振兴时,或许不该总是想着如何“改造”乡村,而应先学会倾听——听风过稻浪的密语,听祖辈传下的农谚,听红白喜事中的哭笑声。这些声音里,藏着文明真正的根系。如今,一代代的农村人经过奋斗,生活越来越红火,各种现代化生活设施进入村民家庭,网络电视、智能手机、空调、抽油烟机、小汽车、电动车……现代文明和生活气息进入千家万户,但是,就像文明轩一样,乡亲们依然守护着内心朴素而执着的情感。
夜深了,文明轩完全隐入黑暗。忽然谁家灯火亮起,接着一家又一家,星星点点,终成星河。明日太阳照常升起,文明轩将继续它的沉默。但我知道,在某个需要它的时刻,那些沉睡在砖缝梁间的文明记忆自会苏醒,指引着人们,如何在这片古老土地上,有尊严地生活下去。就想我刚把文明轩大门的照片发上微信朋友圈,即刻收到旅居珠海多年未回乡的霞姐回复:“这地方好眼熟啊,好像就是村里的书斋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