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
生于世上,每个人都会接到属于他的剧本。
茫茫人海中,行走在烟火中的寒窑衿青吕蒙正,做着凤凰梦的相府千金刘月娥,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位,共同接到的是潮剧《彩楼记》的本子。嗨,他们,竟入情入理地演起来啦。
都说“老做老戏,老戏老做”,这出团圆型正剧妥妥就是。男主吕蒙正,北宋状元,相传他当宰相后写过一篇奇赋《寒窑赋》,文中,“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一类金句多多。在戏说戏,我最喜欢此剧的唱词,道白,大雅若俗,赛似大鼎里炒豌豆,满口嘎嘣脆,深得《寒窑赋》品味。
彩楼择婿方毕,宰相刘懋板着脸训女:“你看此人寒伧相,相府难招白衣郎。”女儿坚持选“潜力股”的原委:“诗成逸响,韵凑佳联,他定有满腹文章。”“老政府”才不管文章武章呢,决意“止损”退婚。
钱是胆,有钱说话才有底气:事业是根,根埋地下未见枝未见叶。吕蒙正心里打鼓:“不如退还丝鞭,跳出是非场。”有夫妻缘者同频共振,刘月娥发声,震撼全场:“君家休彷徨,任他无情棒,也难打散好鸳鸯。”
想不到,丫环梅素,此刻居然也横插一杠子:“小姐,你看秀才,身穿百补衣,行路把头低,三步一摆首,好似雨淋鸡,真真不好。”哇,这小妮子,可不是偏护崔莺莺和黄五娘的红玉、益春,她是丫环群中的另类啊,说辞比起宰相“贾政式”的官腔,更来得感性,尖刻,叫人听了热辣辣地无地自容。
吕蒙正硬气回应:“羽毛虽淋湿,凤冠不染尘,五更能报晓,惊醒世间人。”几勺心灵鸡汤,胜似汉赋一篇。郎情妾意,红绳天牵。一对锦鸳鸯,就这样被逐走,回到穷秀才洛阳乡间的寒窑依栖去了。
想那洛阳,遥隔潮州八千里。潮州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这位穷秀才的故事。说的是腊月天,好心的屠妇见吕秀才无钱,赊给他一个猪头,刚煮熟要拜灶神爷,猪头被粗鄙的屠夫急急捞起索回。剩下热汤当祭品,却又被一只野狗撞倒,散泼一地……
绿豆去皮加糖才能制成饼馅。此剧再现尴尬人的尴尬事,可谓人情练达,拿捏到位。
腊月廿四,家家祭奉敬灶王爷,巴不得他“吃人的嘴短”,“上天言好事”,别打小报告。吕蒙正再穷,也拗不过民俗。太太毕竟出身相府,有件把首饰。她拿出一只金耳环,换购了一片猪肉。正欲对天祷告之时,屠户大哥追上门来,认定金器有假,要求退还猪肉。三人“现场直播”的对话,真个气煞“吃瓜”群众——
吕:秀才遵古礼,哪有将你欺?
屠:你秀才一肚尽是蜘蛛丝(诗)。孬当饭食孬买衣。只好用这假耳环,换我猪肉骗神祗。
刘:我原本是相国女,耳环是金何足奇?
屠:你在相府时,好似天上一仙姬。如今居破窑,不如路中一堵泥。若有金耳环,你夫何用每日寺中求布施?
瞧瞧瞧,都说舌头温柔,可啭出话语来比刀锋还尖利七分。
就这样,任夫妇俩再三解释,“三斗油麻倒无粒落耳”,屠户还是索回了猪肉。
人啊人,当苦难如雪崩压头,何其脆弱;若挺过此一遭,又是何等的坚韧。且看“祭灶神”这一场:
屠户未闯入时,两人的祭拜,中规中矩;拜着拜着,一腔愁苦和不满倾倒出来:
“文章如敝屣,千金弃榛荆。神若昧良知,何谓有通灵?望你显灵应,把阮夫妻贫与苦,一件件,一桩桩,奏上灵霄九重!”
及至屠户强索返猪肉,贫贱夫妻,声声泣血,句句锥心:“时运不济金成铁,蝇利当前神可欺。灶神爷呀!你枉为神明主万户,忍看世道多崎岖。”“我待要告于天,天眼望高不望低。我待要诉之于地,地厚千尽怎能知?我待要哭之于人,人心叵测谁同悲?似这般虚无飘渺,何须叩祭?”
最后,他俩狠下决心:“不祭,不祭了。还须努力读书诗;一举成名天下知!”
此番呼天抢地的慨叹,感染力不亚于韩愈著名的《送穷文》。
人在世上磨,三遭遇魔,一遭遇佛。此时际,宰相夫人派了老家院和梅素送银送米来了,以慰爱女苦凄。刘氏一再婉拒,难阻众人劝说,终于收下慈母厚意。这下子,日子过得去,也有盘缠上京赴春闱了。以后的情节,如春江潮涨:吕蒙正中状元;红宫花报喜讯;岳父致歉临寒窑;翁婿两家京城会。一句话:你好我好大团圆,恕不赘言矣。
记得俄国文豪契诃夫说过:“戏剧应该像鞭子一样,不断地抽打着观众。”我想,中外戏剧的表现形式有异,可毕竟艺术总有其共同点。你看《彩楼记》,且不说内容的励志向上,情节的奇峰迭起,单说剧中人的唱词道白,便刻划入骨,大雅若俗。观众分明享受到软鞭子的着力抽打,痛快着,摩挲着,思索着,最后只能不由得赞叹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