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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潮州日报

生在潮州

日期: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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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百花台       上一篇    下一篇

□黄国钦

听林墉妙弹

五月的珠江,轻风静静吹来,五羊邨的灯火,在楼房和树梢上朦朦胧胧。在林墉那间点着檀香的画室里,我又好像回到了从前。潮州的木雕、潮州的茶壶、潮州的乡音,还有,那种炉子上咕噜咕噜一丝不苟的潮州工夫茶。

工夫茶是一种道,一种雅,一种闲。一个人端坐在工夫茶炉前,自然就是一种入定,一种静心,一种玄妙。看着眼前抚摸茶壶的林墉,我禁不住想,林墉是一个画家吗?不是!画家是专才。林墉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大大的艺术家。艺术家是通才,文学、美术、音乐、书法、历史、哲学、民间文艺……

林墉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就像他画室里照片上那个握着烟斗永远微笑的黄老头。这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魅力是童真、童趣、童心。70岁林墉的魅力呢,是反思,是内省,是觉悟。他一个人企在哲学和美学的高处,不懈地思索和拷问。他率真地望着我的眼睛,说:“我搞不明白,为什么美术学院教学生画画是‘准确’?!几十年来我一直呼吁应该是‘生动’!”林墉这种离经叛道的质疑和大胆的反对立即让我开窍,“准确”是技术,“生动”是艺术,“准确”是肉身,“生动”是灵魂;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准确”,还能叫艺术、还能叫创造吗?

林墉已经进入了他的境界。他说:“现在,艺术界很多人都追求‘第一’,这是错的。谁是第一?应该是‘唯一’。一字之差,结果完全不一样啊。”我敏感到林墉话里的忧心和忧思,看看当下,社会转型,人心浮躁,商潮滚滚,艺海沉浮……

林墉的“生动”和“唯一”,是他几十年的悟,是他一生的艺术追求和自觉,更是一种普泛的艺术哲学的命题。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了,“唯一”,是一个艺术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们,迷恋市场,盲目跟风,以相同的风格、用相同的笔法、画相同的题材,“复印”别人,也“复印”自己。看看林墉,他的“农讲所”系列是唯一的,他的“印度、巴基斯坦”系列是唯一的,他的“美女”是唯一的,甚至他的散文语言、散文题材、散文风格,也是唯一的。林墉的“唯一”,对我触动很大。闭起眼睛,叶浅予是唯一的,关良是唯一的,弘一是唯一的……这些忠实于艺术、忠诚于艺术的“唯一”,比起那些追名逐利的“第一”,论资排辈的“第一”,更让人顶礼膜拜,高山仰止。

硕大的画室里,滚水在水壶里咕噜噜地叫着,林墉的话题,却转到了“写生”。他说:“有人把写生夸大到了绝对,夸大到了一辈子的事,这是错的。写生只是一个画家的出发点。画家的生命是创造力。一辈子做‘写生’?做到废寝忘食?不可能,这是沽名钓誉。这种人,对着国画家谈油画,对着油画家谈国画,看似好像最有说服力,好像很伟大,很深刻,其实无用。”我知道这个“写生‘无用’”的意思,那是反对偏颇、偏激,更是批判肤浅,欺世。就像文学界写文章,素材是出发点,作品才是有生命的;形容词是出发点,有思想有感情有血有肉的故事情节才是持久动人的。

和林墉沏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林墉说:“有人说我没有批判的意识,没有看见现实种种的丑恶,总是在热衷地美‘画’(化)。我说,错了。我和你一样,正是因为我看到了太多的丑,所以,我才在不懈地寻找美,创造美,送给人。”

夜已深,茶还热,坐在林墉的书斋画室里,看着他背后画板上三张四尺拼起来的波涛翻滚的画稿,我的心,和林墉一样,波涛翻滚……

老舅

王显诏是一位画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大半个中国都很有名。

我家和王家是亲戚,按辈分,我应该管他叫老舅。

老舅住在欑槐里。从同安里,到欑槐里,只有一百步,转过一个仙街头,就到了。

潮州城文气氤氲,这里的人知书达理,尔雅温文。每年的春节,父亲就要带着我,给各位亲戚、长辈拜年。欑横槐里、双忠宫巷、上西平路、曾厝巷……

老舅住的欑槐里,是一条只有六七个门楼的小巷。走进欑槐里,一个小小的石门框,二扇窄窄的栏杆门,一级高高的石台阶,进门,是一个湿湿的小天井,种着几盆铁骨铮铮的兰。

老舅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儿女都到外面读书了,只有老妗伴着他。

王显诏,是潮州文艺界、广东美术界,一张响亮的名片,岭东画派一代名家,但是,我感觉不到,作为一个名人的喧嚣。

老舅的客厅无闪门,两把明式的太师椅,—张通雕的八仙桌,后边是通雕的长条桌;这些摆设的后边,是已经暗旧的木板壁,木板壁后面,一条黑洞洞的木楼梯,通向了我永远没有上过的二楼。

老舅很少到我家,但老妗却常常来,她和我母亲很谈得拢。很早以前,老舅的女儿王尔聪,也经常到我家,她和我的大哥黄国璋,和我的堂叔黄海潮,都是年纪仿佛的年轻人,他们意气风发地在一起,谈的都是新鲜的民主与科学。

后来,这个留学苏联的才女,不知怎么却失踪了。

老舅是高高的挺拔的个子,老妗却是瘦小的女人,但是,他们却是天底下,最恩恩爱爱的—对。每天的早上和黄昏,在义安路的下闸门、仙街头,和西马路的后巷头,都可以看到他们缓缓地散步的身影。

穿着一身灰色唐装的老舅,脖子上围着一条褐色的围巾,它一头垂在老舅的胸前,一头垂在老舅的背后。老舅—只手提着一根文明杖,一只手挽着老妗的手,人来人往的义安路,仿佛,就只有老舅和老妗二个人。六十几年前,潮州城,多少人有这样的情怀呢?!

特殊时期,老舅所有的字画都丢失了,老舅也一下子病倒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再也看不到老舅了。老舅去世了。只剩下瘦小的老妗一人了。

后来,老妗又来到我家,请我们帮她把老舅的字画找回来。但是,老舅散佚的字画,能找回来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