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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潮州日报

慢煮一壶黄昏

日期: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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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百花台       上一篇    下一篇

□欧兢兢

老茶壶蹲在灶台三十年,壶嘴的釉黄了,像外祖母临终时,牙齿上沾的茶渍。那时我总嫌她煮茶慢,火苗舔着壶底,她偏说:“好茶要等。”

如今我住二十六楼,窗外的霓虹永不熄灭。前日翻出外祖母的锡茶罐,半勺陈年普洱沉在罐底。铁勺刮过罐壁,“沙沙”响,惊醒了记忆里的雨。

那时的雨下得绵,雨水顺着瓦片滴,在石缸里敲木鱼。外祖母坐在廊下搓艾草团,绿汁染了指缝。“去,把壶灌上。”她头也不抬。我拎着铜壶往井边跑,井水冰得手腕发麻。回来时,她已生了炭炉。

“急火煮不出好茶。”她拨弄炭块,火星蹦到我凉鞋上,“炭得红透了心。”果然,青烟转蓝时,壶盖开始颤。掀开盖子,热气裹着茶香扑来,混着檐角的雨气,比香水还清冽。

现在我学她煮茶,燃气灶的火乖,可茶汤总少点味。直到某天加班,穿过小区花园,撞见满地碎金——夕阳把银杏叶烤成金箔,风一吹,“簌簌”响。

我蹲下看光在掌心流,远处孩子追着跑,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近处长椅上,老人用狗尾巴草编蚂蚱。这一刻的闲,来得没预兆。像小时候,外祖母突然往我课桌上放桂花糕,甜味漫过满纸算术题。

次日我早归,在阳台支小桌。水壶在电磁炉上“咕嘟”,楼下飘来炒菜香。谁家收音机唱黄梅戏,“咿咿呀呀”混进茶香。茶汤渐浓,我端起杯子,却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紧绷的嘴角——原来最难的,是学会等。

上周回老宅,灶台旁多了个陶罐。表姐说外祖母走前总念:“那丫头喝惯快茶,胃要疼。”罐里是晒干的野菊,每朵都完整,像被时光精心收着。我抓一把放壶里,热水冲下去,“哗”地散开,像看见外祖母佝偻着背在山坡摘,露水打湿蓝布衫。

今夜下雨,我关掉灯,看雨丝在路灯下织银网。茶壶在暗里“嗡嗡”响,像那年炭火上的老铜壶。茶汤入口微苦,转而回甘。恍惚尝出阳光味——是外祖母晒菊时,花瓣在竹匾里翻动的响;是秋阳穿过她银发的路;是三十年光阴在罐里沉的温柔。

窗外的世界转得快,外卖电动车划破雨幕,写字楼还亮着格子灯。可我的茶杯一直温着,壶里的黄昏慢慢舒展,把暮色熬成琥珀糖。原来生活不用烈火,那些错过的温柔,都藏在等的缝隙里,像茶叶在沸水里醒的瞬间。

记得小时候,外祖母煮茶总让我看火。她说:“火急了,茶会苦;火慢了,香出不来。”我那时不懂,只顾盯着壶嘴冒的热气,看它怎么变成云,又怎么被风吹散。

现在才明白,煮茶像过日子。急不得,也懒不得。得像外祖母搓艾草团那样,一下下揉,把光阴揉进褶皱里;得像等炭红透那样,把耐心烧成暖。

雨停了,我端着茶杯到阳台。月亮从云里探出头,楼下传来归人的脚步。湿空气里浮着茉莉香。这一刻的黄昏多丰盛啊,够我慢慢嚼,嚼到星子落满茶碗。

前日同事问我:“你咋总带着茶杯?”我笑而不答。他们不懂,这杯里装着老宅的雨,装着外祖母的炭火,装着三十年都没凉透的黄昏。

有时候我会想,外祖母是不是也变成了一片茶叶?在某个春天的清晨,被风卷进茶园,落在最嫩的芽尖上。然后经过揉捻、烘干,最后跳进我的茶壶,在沸水里舒展成她年轻时的模样——蓝布衫,银头发,手里捧着刚摘的野菊。

茶凉了,我起身添水。热水冲下去时,壶里突然翻起细浪,像有小鱼在游。我盯着看,竟看出外祖母的脸——她正对我笑,皱纹里藏着茶香。

窗外的霓虹又亮了,可我的心里亮着一盏灯。是外祖母留下的炭火,是三十年都没熄的黄昏,是慢悠悠煮出来的,整个童年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