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超鹏
2025年的农历正月十七夜,中学同学群和家族群里的气氛格外活跃。此时的家乡,正在举办一场热闹喜庆的城隍庙民俗游艺灯会。
如今网络发达,通过视频直播,外地的游子们也能同步观看并参与到充满节日气氛的盛会中。镜头里,是我熟悉的三饶楼、三角街、龙塘大道……无人机航拍的视角下,蜿蜒有序的巡游队伍如一条分不清头尾的发光巨龙盘旋于古镇内,在夜幕下散发着夺目璀璨的光芒,仿佛要把小镇的街巷道路和家家户户都镀上一层层幸福的金辉。
图片、视频不断发到同学群,遍布珠三角各地的同学们激动不已,纷纷回忆讨论起儿时观看灯会的点点滴滴。我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城隍庙巡游灯会,还是高三那年,眨眼已二十多年飞逝。
位于饶平三饶镇内西侧的城隍庙,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也是和文明塔、道韵楼齐名的三饶名胜与文化地标之一。潮州民间有句俗谚:饶平城隍大过府。指的正是此城隍庙。
古时饶平四城有四个城隍,另有黄冈城隍、所城城隍、南澳城隍。
老县治的这座城隍庙,名义上是县级城隍,实则规制宛如府级。为典型五进式院落组群建筑,东西结构对称,后接花园,花园中立有历代的名书碑刻,花园下方设有戏楼。占地面积之大、建筑规格之高,在潮汕地区古庙建筑里都属罕见。据庙里现存的《重建饶平城隍庙之记》石碑记载,城隍庙最早建于古城北门外,后才移建入西城内。庙内雕梁画栋,无数精美壁画、木雕、石刻、嵌瓷,一砖一瓦,一痕一迹,彰显着数百年的人世变迁与人间烟火。
城隍庙门楣上“秉正驱邪”四字,成了朱元璋训诫的最佳注脚。石刻高悬如明镜,照见世间清浊,也让我们自省内心。
城隍主朱英,曾任两广总督兼巡抚,后入朝拜太子少保、都察院右都御史等职。饶平置县之初,开县建城诸事多由其主持推进。同时,他在当地经济与文化方面亦多有建树,因此被邑人奉为城隍。明代筑城素有“物勒工名”之制,饶平亦不例外。建造时集八都民力烧造青砖,每砖皆刻铭文,注明负责烧制的粮图及负责人。一旦发现质量问题或偷工减料,即可依铭追责,造得饶平城墙坚厚,固若金汤。城墙拆除后,青砖散落百姓家,如今穿行于镇区的小巷窄弄间,偶尔能在老屋的墙壁上瞥见这些铭文砖记的身影。
城隍庙不仅是一处精神寄托的场所,更在动荡岁月中发挥过切实的庇护作用。
1939年,日军侵占潮州城,许多女眷被迫离乡避祸,逃难至山区。其中一部分人辗转至饶平等地,甚至远走福建闽西、江西一带。流落到三饶镇的府城女,若无亲可投,便暂时安置于城隍庙中。这些从府城来的妇女,说着一口比饶平本地更软糯的潮州话。她们大多知书达理,言行举止间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娴雅气度。虽然她们非海外归侨,不曾远下南洋,乡人也亲切地称她们为“番婆”——这称呼里没有贬义,反带着淳朴的认可,意思说她们如侨胞般见多识广、有教养,带着点“洋气”。后有些府城女经人说媒相亲,成家或改嫁,从此在饶平安顿下来,开启新生活。
记忆中,城隍庙曾被改作粮所,后花园与戏台也曾出租,开办私人陶瓷厂。直至2010年,经翻新修复,城隍庙才逐渐重现往日荣光。
城隍庙每年会举行两次盛会,其中一次是正月十七的城隍出巡夜。
城里的孩子有游乐园的花车巡游,而民俗游艺,则是乡下孩子心中独一无二的灯会巡游。
正月十七晚,我哥总会带着我们村里的一帮孩子,跟在巡游队伍后面,专捡那些未燃的哑炮,捡满一整袋,跑回祠堂前的空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鞭炮里的火药拆出来,堆到一处。用一枝长香点燃——刹那间,火药堆迸发出一簇绚丽的烟火,犹如火树银花,在黑夜绽开,煞是好看。烟火燃尽,便定格成我儿时的美好回忆。
巡游当晚,镇上的各个村落乡里都会派出一两支表演队伍前来参加汇演。有趣的是,节目单上的参演单位并非按现行的行政区划划分,而是沿袭旧时乡社、村社之名组队登场。
乡社的名称前多冠以地名或乡名,例如棕树社、顶下社、南陂祖厝社等。在家乡,乡社的划分还有一种基于人文或精神地理的方式,如“仁里社”、“诗礼社”,这些社名多取自仁、礼、信、义、忠、孝等儒家传统美德,既寄寓美好愿景,也起到训诫乡民、警示后代的作用。
乡社之间的联合,带有一定的结盟与团结色彩。一能促进地域相邻村落之间的和睦相处,即使不同姓氏、不同族裔也能彼此包容、求同存异;另将若干较小村落联结成大社,彼此守望相助,共同抵御困难,分享福泽。
正月里,家乡各社都有专属的社日,纷纷举行民俗活动。例如,正月初十是六桂社与光德社,正月十一是东坛社与双凤社,正月十二轮到仁里社与车田社,正月十五则是新楼社与棕树社,各社依序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台,将节日的喜庆与人情味层层延续,让整个正月里,古镇处处洋溢着年味与温暖的仪式感。
每一个社日民俗,也是一场场精彩的非遗展示。一想到西巷桌碗、邱厝大屏灯、布马舞、舞龙舞狮……儿时骑在父亲肩头、越过攒动人群张望桌上彩青的情景,便又一次浮现眼前,恍如昨日,历久弥新。
若说各社的社日是小规模的民俗展演,那么城隍出巡夜,便是一场融合历史、艺术与族群凝聚力的文化大汇演。
我紧盯着屏幕,终于看到镜头捕捉到了我们村的标识牌!潮州大锣鼓声震天响,以我父亲为首的村中老大辈们,身着统一礼服,走在社队最前方,庄重如龙首引领方向;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学龄孩童扮作猴戏角色,灵动跳跃恰似游动的龙身。我的小侄子为参与这场盛会,专门从深圳乘高铁返乡,奔波劳累也乐此不疲。他脚步跳跃,欢快地蹦跶在古老的青石板路,时而抓耳挠腮,俨然《西游记》中的猴王本色;时而将金箍棒横架颈后,双手慵懒一搭,又有几分《大话西游》里周星驰般的俏皮不羁。队伍两侧,姑娘们肩扛标旗熠熠生辉,妇女们守候左右,忙着补妆、拭汗、递水,周全后勤,犹如闪耀的龙鳞点缀其间;壮丁、大人们则推车举灯,护卫在队伍外围与末端,恰似坚实的龙爪与龙尾,保驾护航、前行不息。
为时三小时的巡游,候场、入场、走走停停、表演互动,全程走下来得数公里。一条条“小龙”首尾相连,连接成一条游动的巨龙,放眼望去,处处望不到头,处处又是昂扬的“龙头”。
人人是围观者,也是参与者。
小镇上烟火缭绕,虔诚庄重;人世间欢腾热闹,抚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