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贝
处暑节气一到，暑气便一日日薄了，如同被水浸透的纸，透出底下秋凉的底色来。这光景里，我竟最是贪恋案头一盏清茶，一卷泛黄旧书。
人常道处暑有三候：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我于书页之间，亦能寻得这节气更迭的印记。捧书展卷，墨色游移，字字如初霁后的星辰，明澈而疏落。天地间这无声的庄严，原来早已在纸页间悄然落座了。
这节气，宜读些旧时风物笔记。随手翻开王世襄先生《锦灰堆》，见其津津乐道秋虫之趣，养蟋蟀、听鸣叫，那份痴迷，俨然是个“秋虫尚书”。我虽无此雅好，字里行间却嗅得几分秋野清冽的气息。忆起少时在乡间，处暑后稻田渐黄，草丛深处秋虫唧唧，声音虽细，却响彻整个寂静的童年夜晚。彼时懵懂，何曾料想这微小的天籁，竟有朝一日在书里重逢，鸣叫得更悠远了。
某日午后，翻至袁枚《随园食单》中“蟹”之一节。随园老人谈食蟹之精雅，蟹之鲜腴肥美自不必说，更妙在其言食蟹须得“自剥自食为妙”。此语一出，书页仿佛溢出蟹膏的温香来。这哪里是写口腹之欲？分明是借食道参悟一种生活态度。慢，且要亲为，才得以触到真味。读至此，仿佛有暖意如丝线游走于肺腑之间，秋凉便悄然被挡在了窗外。
正沉醉于书页间的膏脂丰腴，忽闻瓦檐一阵轻响。抬头望去，竟是今年早落的梧桐子，几颗干枯的果实嗒然敲在窗沿，又滚落下去，这秋声落子，便如岁月掷地有声的轻叹。我合上书卷，推门而出，小院天光豁然开朗。秋阳澄明，风已带爽意，院中草木仿佛都凝神屏息，默默蓄积着结实的力量。书页间游荡的魂灵，此刻才真正落回这坚实温煦的烟火人间。
归座时，目光扫过方才读罢的著作静静叠在案头。书中滋味，原可滋养精神之饥馁；然而窗外这一方处暑天地，风物渐熟，不也是一部正在徐徐书写的自然之书么？案头灯下，字字如星，照亮了我们内心的幽径；而门外世界，则用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的呼吸，印证着纸上得来的道理。
处暑时节，案头书卷与窗外风物，原是一体两面。人生滋味，亦如这节气转换，书中黄金屋，窗外烟火气，无非是滋味深浅有别罢了。书页间的秋光比瓜瓤更红艳，却终究要落到院中那株将熟的柿子上，才算圆满。
秋凉愈深，书页间的暖意却愈是醇厚。在字句间行走，不啻于一场处暑时节的灵魂啃秋：书籍这枚沉甸甸的果实，捧在手中剥开，内里丰饶的滋味，足以抵御窗外渐起的任何寒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