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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潮州日报

青瓷碗里养清凉

日期: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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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3版:今日闲情       上一篇    下一篇

□李勤

暑气笼罩着大地,蝉声在窗外一阵高过一阵。母亲在灶台前开始熬绿豆汤,她先把豆子放进水里淘洗。绿豆在清水中翻动,颗颗墨绿透亮。

母亲常说:“绿豆性子倔,水若不够,它便不肯轻易舒展筋骨。”于是,她总是将水加得慷慨些,灶火轻轻舔着锅底。水滚时,锅沿吐着细碎的蟹眼泡,浮沫翻涌上来,母亲便拿起一柄长柄白铁勺,耐心地撇去那层虚浮的泡沫,如同拂去夏日躁动的尘埃。

锅盖在蒸汽的鼓动下轻轻跳跃,如同小小的舞者。母亲搬来一个小竹凳,坐在灶旁,摇着蒲扇,眼睛紧紧盯着火候。锅中绿豆渐渐绽开,沙沙地翻滚着,香气如细丝般从厨房飘出,牵引着我悄悄溜进去。母亲笑着用筷子头蘸一点糖浆让我尝尝:“甜头在后头呢。”待豆子尽数开花,熬出沙沙的质感时,她才掐着钟点撒下冰糖。糖霜落入汤中,起初如小雪般覆盖,随即温柔地沉入碧绿深处。母亲最后关火,却不急于盛出,让它们自然冷却,她说:“汤得静一静,味道才养得透。”

绿豆汤盛入碗后,再在井水里镇过,碗壁沁出细密的水珠。我总是忍不住偷饮,猛灌一大口,舌尖被那沁凉激得微微发麻,却舍不得停下。母亲便用指节轻叩我的额角:“慢些,又没人抢你的,急得舌头都要粘在冰上了。”那时的汤,清甜里裹着豆沙的绵润,熨帖着五脏六腑,仿佛一股清凉泉水在体内汩汩流淌。古人说“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可母亲这一碗汤,却分明让我尝到了夏深中的一丝春水回甘。

长大离家后,自己也曾照着母亲的样子熬制绿豆汤,却总觉得滋味寡淡,形似而神远。母亲得知后,便在电话里细细叮嘱:“豆子要选带白霜的,火候要文,糖要后放……”她的话如溪流般缓缓浸润,可锅中的绿豆却依然倔强,不肯吐沙。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熬汤的时光是文火慢炖的耐心,是井水镇凉的期待,更是她无言却深沉的守护。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赞绿豆“食中佳品,济世良谷”,这朴实的豆子经母亲之手,竟真成了酷暑中的“济世”良方。

我捧着碗,碗沿上的水珠凉意渗入指尖,可那汤水滑过喉咙时,分明有一股暖流,逆着岁月涌上心间。母亲熬了一辈子的绿豆汤,熬的是豆子,更是光阴,将燥热熬成清凉,将苦涩熬成甘甜。

原来,所谓的清凉,从来不是单靠几颗豆子就能熬出来的。母亲手中的青瓷碗,盛着的哪里仅仅是消暑的汤水?那分明是尘世喧嚣中,一泓由爱意滋养的宁静。它流淌过我们焦渴的喉咙,熨帖着生命里那些无法言说的燥热与不安。这碗汤,竟成了我们抵御时间酷暑的隐秘堡垒——纵使窗外蝉嘶日烈,只要低头饮一口这沉静的碧色,便仿佛井水漫过心头,让人相信:爱是熬得住的,再长的夏天,也终有清凉可依。

人生炎夏漫长,幸有这一碗清凉汤水,在记忆中汩汩流淌,仿佛无声的诺言:无论行至何方,总有一碗碧绿澄澈的牵挂,温柔地替我们守住了对清凉最本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