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
百花开百色,千鸟鸣千音。文学最反对的就是干巴巴的通用化语言,追求的是作品个性化的感染力。品赏潮籍剧作家李志浦的潮剧《张春郎削发》,我觉得其语言成功地活化了人物的形象,为全剧平添了一份厚重的艺术美。
剧中,男女主角张春郎和双娇公主的语言,是去典雅而从白描中求文学性。张春郎遭削发后自叹:“谁料她,一抖雌风如猛虎,虎口张开欲噬人。皇室威严殊可畏,书生傲骨岂可轻?为只一开稀奇眼,不惜膝下有黄金。”双娇的悔恨,则是:“恨只恨,钦天监枉食俸禄,胡说昨天是吉期。銮舆不识人意愿,降临也不早一时。春郎的马更可恶,跑得不疾也不迟。也不中途迷路向,相逢偏在青云寺。和尚不为春郎道名姓,害他佛殿断青丝。佛祖奈何不灵应,眼睁睁看双娇,强迫亲夫念阿弥。”瞧,其细腻传神的风韵,堪与元曲经典唱段媲美!
其他一众人物的唱词或道白,也皆是可圈可点——
春郎的学兄半空和尚,原名颠咚,不喜读书而有点玩世不恭。在寺内初见春郎,迳情直说:“今你是堂堂相府的贵公子,我是一身布袄的小沙弥,还叫你阿弟,就欠礼仪。”
旋即转口:“好好,我在说耍笑,你勿嘟嘟叫。老兄老弟,今晚一起睡,谈到鸡啼。”还有:“剃刀一落,你家么就着绝!”“人生多变,你刚才还是一位贵公子,刹那间便变成像我一样的水沙弥。说不定明天还会变,又要把你捧上那极乐九重天!”端的是快人快语。半空,真有两把刷子,他的语言是弃粗俗而洗炼为通俗语言。
书僮阿僮,目睹公子削发之变,惊呆了,直言“我懂?我懂什么?我只知公子一同回家,便可交差。如今拿回这撮头毛,要如何是好?”他毕竟是相府“打工者”,见多识广,自能悟出“长老是有道高僧,莫非有意点明,叫我禀知相爷,好讨救兵?”随即奔走回府。路上他的一段道白:“老相爷四四方方,俺公子轻轻松松,鲁国公古古怪怪,老乳娘目眶红红。”出语贴合自身的文化素养和生活经验,“相”出各色人等的性格特点,若比之《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判命诗,更显浅白简炼。
编剧李志浦先生,文采与俚句并驾,生活经验与角色个性齐驱,不用僻典僻语,成就了“本色”的语言风格,大概能让戏棚下观众中,2成人懂其大略意思,6成人看懂、爱看,2成高层次人士觉得有欣赏兴味,妥妥地做到“雅俗共赏”。
同是面对“削发”后遗症,各色人等反应殊异,出言各呈神采。
春郎父张崇礼,身为相国,儒家正统人物的唱词,活像《红楼梦》中的贾政:“原道仰沐皇恩添喜庆,谁料到,盼落日,盼晨星,却把逆子头发盼回家。稀世良缘毁一举,不由老夫骂一声,春郎你这小畜生!”
岳丈皇帝,乃九五之尊,自信心自然撑破了天:“只要寡人轻轻一道旨,海可涸,山可移,张春郎何难去僧还俗,乖乖回京畿!”
婢女小红,劝说双娇公主的稚嫩理据则是“万岁爷英明无比,日理万机,这桩事,如弹丸,轻轻一吹滚滚圆……”
风趣的乳娘说得爽:“糟糟糟!天顶要游雷公,快快去请鲁国公!”这鲁国公有何本领?你看他,正话、反话,妙语连连。皇帝怪责他有失冰媒责任:“你荐的是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鲁脸不红心不跳,花猫百舌,新论迭出,将春郎犯规说成是:“伯乐只弃驽骀,不嫌野马。马野主英明,胜似虎跃龙腾!”“大火烧鼎腹”,老年友张崇礼愁极之时,鲁还戏以谑语:“老年弟呀你莫哀叹,我有一樽‘状元红’。各来一杯双活祭,胜似待奠在九泉。”其实是心存“奥步”出谋救难。
再看青云寺的主持法聪长老,空门修持有素,说起话来“专业性”强,颇切佛理:“金刀剃下娘生发,法王座下又添孙。”嗣后知春郎是驸马,他对阿僮所言:“看来公子与我佛还是无缘。速速回报相爷,懂吗?”“你若知之,则便行之!”言简而暗藏渡人玄机,滴水不漏。
我惊奇叹于作者语言功力之深厚。读过李志浦先生之子李扬琳的一篇文章,言及乃父从三年私塾学历到知名剧作家的巨大跨越,全靠他自己勤学好问来增长学识,报纸、课本和古典诗词俱为良师益友,“浸润式”看戏的习惯,更让他体味到戏文之神髓。青年时期,他听说《目连救母》的戏文来自佛经,便加入开元寺的信徒队伍中参与翻晒经卷,得以一睹古老佛经。难怪他写起剧作来百人百面,栩栩如生。像法聪、半空的佛门之话,我相信并非率尔操觚,实是渊源有自。
戏剧是直面观众的艺术,对语言的要求极其严苛,它最忌套上了通用版“滤镜”,蔫然无采,人皆厌之。李志浦先生笔下的剧中人,淡笑涵深意,曲词见真章,他们的语言自然地显示了各异的生活经验和个性神采,如同不可互换的特殊指纹。它使我联想起了唐人杜甫的名言“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有现代作家柯灵说过的隽语:“炼句功深石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