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胜发
外公家祖屋的八仙桌上，始终摆着那把紫砂壶。壶身被岁月包浆得发亮，壶嘴处结着一圈棕褐色的茶垢，如同外公脸上细密的皱纹。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外公就开始一天中最郑重的仪式——泡茶。
当柴火把山泉水烧开后，外公从铁皮茶叶罐里捏出一小撮自己种的茶叶。那些蜷曲的茶叶如沉睡的小精灵，被滚烫的开水一激，便在紫砂壶里舒展腰肢。水汽裹挟着茶香升腾而起，袅袅娜娜，在阳光里织出一层朦胧的纱。这时候，外公总会眯起眼睛，轻轻尝一口，外公说，山泉水泡的茶，真香啊，一副满足的样子。有时还念叨着卢仝那句“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仿佛要把千年前诗人笔下的意境，都融进这一壶茶里。
我最爱趴在桌边看茶叶浮沉。起初它们在水面打着旋儿，渐渐被水浸透，才慢悠悠地沉下去，像一群跳累了舞的蝶儿。外公总说，泡茶就像过日子，急不得。他往杯里斟茶时手腕轻转，茶汤便如琥珀般倾入白瓷杯，在杯沿挂出一圈金边。
茶香最浓时，外公的故事匣子也就打开了。他讲年轻时走茶马古道的惊险，说翻山越岭时，怀里总要揣着一小包茶叶，渴了就抓一把嚼着吃；讲饥荒年月用茶叶换粮食的艰难，说那时节茶叶金贵得很，一小撮就能换半袋红薯。我托着腮帮子，看茶香在他花白的头发间萦绕，恍惚觉得那些陈年往事，也都染上了茶叶的清香。
有时茶过三巡，外公会突然停下话头，望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发呆。我知道，他又想起去世多年的外婆了。外婆生前最爱喝外公泡的茶，听说他们年轻时，外公就是靠着一手泡茶的好手艺，把外婆娶回了家。“赌书消得泼茶香”，李清照和赵明诚的风雅，在外公外婆的烟火日子里，化作了每日的粗茶淡饭与相濡以沫。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喝惯了奶茶店里甜腻的果茶，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某个失眠的深夜，我学着外公的样子，烧了壶开水，泡了杯绿茶。当熟悉的茶香再次升腾，那些在老家喝茶听故事的时光，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原来茶香里藏着的，不只是茶叶的味道，更是家的温暖，是外公的爱，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如今外公已长眠于后山，那把紫砂壶被我小心地收在柜子里。偶尔拿出来擦拭，仿佛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茶香。每当想起他，眼前总会浮现那个洒满夕阳的午后：八仙桌上，茶香袅袅，故事悠悠，连时光都变得柔软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