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
才刚立秋没几日，雨便如约而至，悄然笼罩住了北方的土地。天骤然沉下来，铁灰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像整块整块磨钝了的铅块，沉沉地盖在头顶之上。先是几颗疏落的雨点试探般敲在窗上，声音微小而谨慎，接着雨势便渐渐密集起来，淅淅沥沥连成一片，天地间随即被一层清冷而细密的网覆盖住。
窗外，雨丝无声织着，将整个世界笼入一片朦胧里。院里那几棵老槐树，枝叶被雨水浸染得深沉发亮，雨水顺着叶脉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花。瓦片也开始发暗，由浅灰渐变成深灰，雨水顺着一道道瓦沟流淌下来，如断线的珠子般跌落檐下。青石板路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雨水积在低洼处，荡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又无声地流向更远处。空气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凉意悄然钻入衣襟，无声地宣告着季节的更迭。
我踱步到檐下，雨声更清晰了，宛如天地间隐隐奏着的低沉旋律。远远望去，田野被雨水洇开成一片片深浅不同的绿色，那绿意愈发浓重起来。田埂上，几株野草在风雨中轻轻摇曳，却依旧挺立着纤细的腰杆。邻居家院中，几棵玉米棒子垂挂着沉甸甸的穗子，雨珠挂在玉米的缨须上，轻轻颤动着，仿佛在无声地积蓄着即将到来的饱满。更远处，豆角架上，缠绕的藤蔓之间，豆荚鼓胀着碧绿的身体，在雨中伸展着腰肢，仿佛在迎接这自然的洗礼。
雨幕中，却忽然瞥见一位老农的身影，他披着雨衣，不紧不慢地走进自家小院。雨衣上早已蒙了一层水光，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径直走到豆角架旁。他伸出粗糙的手，仔细拨开被雨水打湿的藤叶，摸索着寻找成熟的豆角。雨水顺着雨衣滑下，也顺着他微驼的背脊淌下，他布满皱纹的手却稳稳地掐断豆角，轻轻摘下，动作熟稔而耐心。我久久凝望着他那被雨水浸润的身影，心口仿佛也被这雨水悄然润湿了：雨点落于泥土，泥土默然承纳，再以沉甸甸的收成报偿人间——生命不惧秋凉的韧性，原就藏在这无声的应答之中。
雨仍连绵下着，檐水敲打着石阶，滴答声清晰入耳。我转身回到屋内，轻轻推开一扇窗户，丝丝凉意裹挟着湿润的空气飘然而入，沁人心脾。凉风掠过肌肤，拂过书桌，翻动着摊在桌上的书页。那书页哗哗作响，字句在风中微微晃动，也仿佛被雨水浸润过一般，字字句句里都透出些微凉意与湿润的气息。秋雨像一位沉静而耐心的织工，正细细密密缝制着季节的衣裳，将夏的炽热一丝一缕悄然拆解，再密密缝入秋的凉意与澄澈。
雨点敲打着房檐，发出轻柔而固执的声响。这声音仿佛叩问着屋檐，也叩问着窗内我的心。雨水点点浸润大地，大地无言承载，却滋养出万千生机；人立于苍茫之下，唯有如老农般俯身劳作，才可在这季节流转里寻得自己的根脉与依托。秋雨点落，并非一味肃杀，反是大地在寒冷来临前一遍遍深沉的吐纳，为的正是来年再展新颜。
雨声淅沥中，天地沉默如谜。雨点终将浸透土壤，生命亦须在平凡日子里向下扎根——人到底该怎样活着？那雨点落于泥土深处所发出的微响，或许便是大地昭示的最朴素而浑厚的答案：不避寒凉，亦不辞劳作，便是生息于这天地间最本分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