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利平
30年前深秋的一天,我从广州回家。晚间,与父亲一起看电视。在一档节目中,出现广州越秀山的镜头。父亲忽然问起了广州越秀山有多高,说感觉比家乡鹤山漂亮多了。也许父亲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潜意识里,他知道他的儿子在广州务工,而且还是不用挑沙扛石、不用晒太阳的工作,他脸上也有些许的自豪。
我想我应该带父亲到广州,去看一下他心中的越秀山,去看一下广州的高楼大厦。
父亲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家里饲养母猪,一年必须有两次到县城卖仔猪。他也曾经到过汕头,当然不是去旅游的。有一次,弟弟手臂跌折了,在本地看了医生,效果不太好。于是,父亲用自行车载着他到汕头一位表亲那里,再在汕头看医生。
我跟父亲说带他到广州游玩几天。
父亲不肯,说:“这要花好多钱。”
“不用多少钱,吃住与我们在一起。”我跟他说道。
我所在的公司在广州设有办事处,是在广东迎宾馆里面。办事处可以随时免费加床铺;吃的也不贵,每餐只要10多元。
我跟母亲说一起去广州走一走,但母亲说现在正在饲养十多只鹅,离不开身,说你们父子去就好。
家乡之中,春节前三四个月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饲养鹅,叫过年鹅。顾名思义——是专门为过年而准备的。事实上,大多数家庭除了留一二只自家宰杀之外,其余的在除夕前几天将鹅送到圩上出售,以补贴过年的费用。母亲养鹅的经验很丰富,相比于去旅游,她的鹅更重要。
我带父亲坐了飞机。我知道要是提前跟父亲说坐飞机,他一定会反对的。他们这一代人,穷怕了,做什么事,能省一元是一元。在我读中学时,每个星期给我的零用钱只有二三角钱,有时候,连这个也没有。他曾经为借一元钱,走了五六户人家才借到。
这是父亲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后来,他好多次说起这件事。父亲似乎也有资格说他坐飞机的事,毕竟,那个时候乡村中带着父母去旅游的人凤毛麟角。对于同一年龄段的村人来说,父亲是第一个坐飞机。
父亲其实对坐飞机是很高兴的。
透过候机室的落地玻璃,看着停放的飞机,自言自语道:“终于看到真实的飞机了。”
上了飞机,他环顾前后左右,有点兴奋地说:“飞机真的很大,坐有100人吧?”我接着父亲的说:“还有比这飞机更大的,可以坐几百人,这一架坐有100多人。”
飞机很快地降落在白云机场。
坐在“的士”上,父亲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目不暇接。
他将的士说是“官车”。那时,家乡中极少有汽车来往,更不要说小车。偶尔一辆小车来村里,确实是载着“官”的车。
到了广东迎宾馆,父亲显得更高兴,看着高高的大榕树,说道:“城市还有榕树?”不过马上又自问自答:“没有乡里的榕树高大繁茂。”
父亲说得对,家乡的榕树已有几百年,这里的榕树肯定没有这么长的时间。
刚出来,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是啊,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
父亲受到办事处诸位同事的欢迎。
中午,我请父亲和同事一起在宾馆的餐厅吃饭。
父亲盯着那盘菜脯(萝卜干)煎鸡蛋,问:“这盘菜脯蛋多少钱?”
“这盘20元。”同事笑着回答了父亲的提问。
“不过是二三个鸡蛋加不到半个菜脯,就要这么多钱?”父亲说这在家乡能买几斤鸡蛋和小半篮菜脯。
菜脯煎蛋是家乡餐桌上的一个平常菜,父亲知道家乡的价格,但他不知道广州的价值,何况是在这星级宾馆的餐厅。
在越秀山里,父亲说这怎么好叫山?他的印象之中,山,是高高的,是羊肠小道甚至没有道路的;即使是低矮的山丘,也是步履蹒跚,荆棘丛生。而这里的山,不高,而且水泥的大道直通山顶,毫不费力。
“山变成公园就是不一样。”父亲走到山顶的五羊雕塑前,自言自语道:“生在城市里的山就是不一样。”父亲忽然说出了一句我不知怎么回答的话。
父亲读了很少的书,但说出的话却似乎颇有哲理。他当然不知道山要变成公园的背后是多么的不容易。
夜晚,我带父亲到中山路行走,体验一下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人流,也体验着明亮的街灯和五光十色霓虹灯相辉映的璀璨夜景。父亲说这么多人比在家乡圩日的人还多。
我在商场里给父亲买了一套西装,父亲坚持不要,说:“种田怎么穿西装?”我对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可以穿,闲时也可以穿。”
过了两天,刚好周末,我带父亲到肇庆。
父亲看着山清水秀的七星岩,行走在峰林溶洞、湖泊之中。
对这些奇形怪状的山,父亲感叹道:“这里的山确实非常美。”
看着一湖碧水,父亲说比村前的河水还清澈。我告诉他这是一个水库。
父亲看着我,“比咱汤溪水库大吗?”汤溪水库在家乡之中,是粤东最大型的水库。他们这一代人,用开山炮,用肩挑手推造了出来。我对父亲说:“汤溪水库比这个大得多。”
在七星岩牌坊前,看着喷泉直冲云霄,父亲感叹这泉水的力量真大。我告诉他,这是在水下用潜水泵造就的人工喷泉……
如今父亲已离开我们5年了,可那次广州之旅的点点滴滴依然清晰如昨。每每,父亲的那句“生在城市里的山就是不一样”,就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时光的锁,让我看见30年前那个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父亲,如何在高楼大厦间手足无措,却在越秀山顶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又在七星岩的山水间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