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6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潮州日报

百屏之外

日期:08-15
字号:
版面:第07版:百花台       上一篇    下一篇

□陈小丹

潮州的夜从灯里慢慢亮了起来,城西的风还带着点凉意,韩江水面刚泛起霞光,老街上的几家灯铺子,便已响起剪刀“咔哒”的声音。三月的风吹过灵山脚下,灯棚里挂着一排排纸灯,晨光斜照,纸帛轻轻晃动,像是昨夜那场潮剧,还没唱完。

第一次见潮州的灯市,是六岁那年的元宵节。那天跟着外公去开元寺吃斋,出来时天色微暗,走到牌坊街口,一抬头,只见整条街已变成了灯的世界。不是北方那种宫灯的浑圆富贵,也不同于西南花灯的繁丽喧闹,潮州的灯线条细,颜色稳,透着几分冷清与克制,像花中之梅,清雅中自带锋芒。

灯下站着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提着一盏纱灯,灯上画的是《凤仪亭》。吕布怒目,貂蝉含愁,一盏小灯,竟将一段爱恨描绘得有声有色。

老人指着灯,慢慢讲起戏来。他讲得不快,声音也不大。风一吹,灯晃了晃,纸上人物仿佛也跟着动了。我站在旁边听,连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把什么给漏了。

回家问外公,才知道那是童文淦老师,从马来西亚回潮州后便留下来做灯。他做的纱灯个头比寻常的大些,人物妆容讲究,戏服也融合了京、粤、潮三家的细节,神形兼备。我还记得灯里貂蝉的眼神,那绝不是画出来的,是入了戏的魂。

潮州人做灯,讲究“活”字,灯里得有戏,戏里得有人。若是只图个样子,那不算灯,算个摆设。

每年元宵节,潮州要设“百屏灯”。从牌坊街一直摆到西湖边,一盏连一盏,像一片灯的海。灯火亮起来,人声鼎沸,街道两旁是红的、金的、青的灯影,仿佛时光倒流到了民国年间。听老一辈人说,那时候的灯铺有三家最出名:林盛记、陈万顺号、刘景新。林盛记的林乐笙最出挑,一手屏灯做得精巧绝伦,还被请到新加坡、香港扎大灯。那时候《八仙过海》《水漫金山》这样的灯一亮,街上便是万人空巷。

如今,花灯不再是家家户户日常要用的东西,多半只在展览、庙会里现身。可潮州人没忘,做灯的人也没停。他们还躲在巷尾老屋里,一张桌,一盏灯,一刀一剪,一笔一墨,一熬就是一天,一做就是一生。

那年春天,我去探望张湘明老师。他正在做一盏大灯,叫《潮州鲤鱼舞》。灯有一米多高,正中一座龙门,两边是对称的小龙宫,屋顶嵌瓷花团,细碎不乱,繁而不杂。最妙的是灯里那九位舞鲤人。身披铠甲,手擎红鲤,分站四角。张老师说:“这不是画出来的,是剪出来的。每道浪花都是一层层叠上去的。”说话间,他低头捋了捋桌上的纸边,像是怕哪一角翘了。他剪的时候不说话,剪完才叹了口气,说:“现在不太做大灯了,怕是没人看,也没人懂了。”

我那时只当是匠人的感慨,并未多想。但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像灯芯上留的一点火星,落在了我心里,暗暗亮着。多年后在外地漂泊,于一个展览上再次见到张老师的灯。那是一盏“金蟹篓”,蟹壳泛着金光,水草蜿蜒铺展,灯还没点亮,神气已然在了。我这才明白了那些一刀一剪之间,不只是技艺,更是潮州人做事的一种秉性:细,不急;慢,不俗;静,却有光。

潮州花灯不只是个手艺活,它像一座桥,一头连着老街、戏台、市井人情,一头牵着旧梦、旧人、旧心事。

沈增华老师的“百屏灯”,便是这桥中的一座。他自小跟父亲学艺,拳套灯是祖上传下的老手艺。一灯一戏,一屏一段,花旦、老生、小生、净角,各占其位,有唱有做。灯一亮,戏便开始了。

他晚年开了灯铺工作室,不为谋生,只想传灯。他常说:“花灯不是挂着看的,是点着过日子的。咱潮州人,不做虚灯。”他曾做过一对《陈三五娘》的灯,一为“夜探”,一为“思君”。色不浓,光不艳,却叫人看一眼便忘不掉。纸帛下那点温情,像是潮州的工夫茶,慢慢入心。

潮州人是懂烟火气的。我再回潮州,恰是元宵夜。走在西马路,冷风起,街边老茶楼还亮着,拐角处卖“鱼生”的摊子上,刀落案板的声音清脆又利落。广济桥头,潮剧的唱腔慢慢响起,不远处几位匠人在点灯。那灯是人物灯,一位长袖女伶,一位执琴书生。灯一亮,纸人仿佛也活了。有人停步拍照,有人只是静静看着,不说话。我站在灯影下,想起童文淦、张湘明、沈增华三位老师。他们这一辈子,用布帛、纸篾、绢纱、墨笔做出的,不只是灯,更是一段潮州人的性情。

这些灯虽小,却能照出百年风物。韩江水照不尽花灯的影,也洗不去人心里那盏光。潮州花灯,是技艺,也是记忆,是一代代人的心事。一盏灯,一段情,一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