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山
我的故乡三饶民间有“吃了冬节丸,就提前加一岁”的说法;而农历十二月十六刚过,就隐约听到小年的脚步声。于是,清洁卫生是每家每户必须进行的行动。民谚曰:扫帚不到,灰尘不掉。诸如洗浆被席、蚊帐、窗帘,清扫纱窗、玻璃、书架,然而,其中深感可惜的是清理掉一袋袋旧衣服。
我总感叹,现在的衣服为什么这般耐穿,以前的衣服穿两年就破膝盖和屁股?质量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大原因是现在可以换洗的衣服太多了。就说我吧,风衣三四件,西装五六套,夹克七八个,悠闲裤十几条,还有睡衣、羽绒服、皮褛等等。
现在好多家庭,婴儿尚未出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亲戚朋友就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等待。其实很多衣服还轮不到穿上身,孩子已经长大了。以前婴儿没有衣服穿,只用棉布剪的方形裙子包起来,天气冷,多包三五层。倘若遇到阴雨绵绵,就起红风炉烤,全屋充满婴儿尿香味。我六岁前,不是穿奶奶自己改装的衣服,就是穿兄长淘汰的衣服,谁没穿过开裆裤?其实,我十三岁那年暑期,还穿奶奶拆旧雨伞布裁剪缝制的上衣。奶奶无师自通,针线活的质量不亚于缝纫机,令乡亲们佩服。
我所住小县城,头几年没有旧衣服回收柜,就把淘汰的大人旧衣服放在卫生间门口踩踏,然后才丢掉;把孩子七八成新的名牌衣服分门别类,满满装了两袋,连同一箱旧玩具,拉回老家送人;回到老家一看,亲戚朋友家的旧衣服和玩具更多,于是我们不敢开口,把旧衣服藏在衣柜里,至今还在。
小时候过新年,吸引我的有三大件:首先有大鱼大肉可以吃,其次有新衣穿,其三有压岁钱收入,尤其是新衣,它带给我的不仅是遮体取暖,而且有长达一年的快乐延伸。然而,父母却犯难了,每个儿女都要做新衣,谈何容易!于是,往往一副新衣穿两个过年,第一年把衣服做得宽阔一点,把来年的身高计算在内,以免穿不下。当然,穿不下可以给弟弟穿,弟弟可能望眼欲穿呢。有的人则别出心裁,把裤子翻过来重新缝制,居然像新的一样。有时候,还有弟弟穿姐姐的衣服,妹妹穿哥哥的衣服,偶尔被同伴取笑,不足为怪。
我七岁那年春节,第一次穿上新衣,而且是裁缝社师傅用缝纫机制作出来的。我还记得父亲去供销社卖木薯片后,攥着布票到布铺买回来两块布,一块蓝色一块黑色,蓝色的布做衫,黑色的布做裤;又用卖大蒜的钱带我到裁缝社量体裁衣,就免说我心中是多么激动。
我八岁那年除夕,阳光普照,喜气洋洋。午后三点多我就洗澡,四点多就吃年夜饭。奶奶和父亲共同掌勺,父亲在做鸡碗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蹲在地上一边看一边等吃鸡腿。我拿着鸡腿坐在门第吃,不小心被狗抢了,我奋起直追,追过三条巷,追不到,气喘吁吁地回来。被母亲数落几句,心情很糟糕。
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兄长穿上新衣服后出去玩,我焦急地等着奶奶拿出新衣给我换。等久了,我就催,母亲却告诉我:“弟啊,家里今年建新房,没钱给你做新衣服。”
我看着奶奶,奶奶点点头,一言不发。我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床脚,号啕大哭。奶奶连忙蹲下来劝导,我不为所动,继续哭闹。父亲走了过来,多给我两角压岁钱,并同意我去街路买鞭炮和纸炮枪,许诺明年一定给我做新衣,我才停止抗议,站起来擦干泪水,跑出门追兄长去了。
那时候,我家所谓新房,是石头基础,用黄土夯、泥砖砌墙,杉桁桷,青瓦盖顶,没有抹白灰,没有嵌楼板,冬天一到,北风肆无忌惮自由进出……
我恍然大悟,真的就有一个比我小的低年级学生带着他父亲的衬衣来,便互换一下,都能凑合,心情无比愉快。
到了读高中,夏秋季节所穿还是短衣短裤,极尽简单,谁要是能套上西装短裤,就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年,我居然穿起了西装,白衬衣,打上金利来领带,三五成群,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进出各种录像厅,谈论未来的新生活,激情燃烧,信心十足。
如今我已经很少穿白衬衣,一来自由自在习惯了,更愿意穿夹克衫和悠闲裤;二来白衬衣领头脏了不好洗,于是,那十几个白衬衣吊在衣柜里,随着时间推移,也统统“退役”了。
令人欣慰的是,如今再也看不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现象了,孩子们不仅可以新年穿新衣,而且日日穿新衣,当然,我也看到窗外邻居的阳台上晒着的牛仔裤,膝盖、大腿部位都破了洞,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年轻人故意的一种“时尚”。
乙巳蛇年春节来到,这又是一个焕然一新、充满希望的新年,然而,我决定不买新衣,因为挂在衣柜里的“旧衣服”,排着队能满足我穿到八十岁。
突然有一天,我外出回家的时候,看见门房有我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是女儿寄来的一套新衣服,而且几乎同时间手机也收到她的微信:爸爸,新年新衣,大吉大利。
心潮澎湃,往事如梦。毫无疑问,早年家家户户奶奶婆婆拥有的针线篓,已经进入乡村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