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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潮州日报

松竹围

日期: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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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百花台       上一篇    下一篇

松竹围是我的家园,是我们小小家族乡下那座四点金住宅的名字。这名称在我们乡里显得有点特别,因为那边的家园一般没取名,村里人喜欢按方位称之。比如灰窑头、榕树脚、墘池、宫前之类。不然,多是带吉祥的名字,我家左邻那座有钱人家的三壁联,名字就取“瑞泰兴”。而我们的松竹围,多少带点古代文人学士的气息,书卷气十足。

因为我和弟妹们都早已离开老家在外地工作、定居,我已二十多年未回故乡,前年春节过后,乡里闹热,营老爷、营大锣鼓,堂妹小琳来车接我回去一行。进了村子,全村面貌大变,以前的田地上,布满二、三层小楼,旧的建筑很少。还好,我们的四点金仍然坐落在小河东岸,一点没变,很整洁。如果说变化最大的地方,那就是静,安静、宁静。迎着我出来的是比我小三岁的堂叔阿明,他儿孙也都外出,自己一人住在前房,他在前厅设有茶座。我见到前厅,后厅,包括天井,一尘不染。

我们在四点金里走了一遍,走出外埕,走出寨门,门仍是我童年时的原样,建造近百年了。门上松竹围三字仍然醒目,一对嵌字联鲜艳光亮。联语是“傲骨松无俯首态,虚心竹有直腰姿,”一看就明白是我三叔祖父的作品。

松竹围是我的家园,更是我童年的乐园,在这里度过我的童少时代。后来,我读鲁迅的百草园,萧红的爷爷的花园以及汪曾祺的家园,他们都详尽地描述了园中的花草树木,我就觉得,我们家的园比他们丰富,只是我的文笔远比不上他们,无法写出他们一样的美文。

松竹围有个后园,有个篮球场宽,一个半篮球场长。我刚懂事时,六、七岁吧,房屋前后都是树木杂草与蔬菜并没有松和竹。后园中间是菜地,种着四时菜蔬,靠墙处种有黄花菜,南姜,另一侧墙边是屋檐下,下面滴水,不宜种蔬菜。无名小草就自由生长,我与弟弟和同龄堂叔每天在这里摘草花、挖蚯蚓、斗蜗牛。不知野草为何名,就自己取名,只在小伙伴中使用。

在菜园里也学干农活,最高兴是割韭菜,芥蓝,摘黄花菜及玉米,因为亲手收成的,过后在饭桌上吃到,会特别有味。

后园是被高高的围墙包围着的,墙外就是农田。

与后园相对称的是前埕,面积差不多,也被围墙围着,不过比后围墙矮得多,大约两米高。

这前埕中间是一片贝灰晒谷埕,刚好可用作篮球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人民解放军刚短期驻在左邻那座三壁联,就曾借我们的晒谷场作篮球场。解放军叔叔对我们特别亲切,我就是那时爱上并学会打篮球的。

晒谷场两端都有空地,种着许多花木、龙眼、黄皮、番石榴还有一株米兰,一株林檎。果子成熟,小孩随便摘取。记得米兰花特别香,尤其早起走出外埕,空气中都是米兰的香味,浓得不敢走太近。

松竹围内的植物很多,就是没有松和竹。

我想,我的曾祖父、祖父他们给家宅取名松竹围,不在于实物,而在于精神,是松竹的风格,这从上文提到那对叔祖父撰的嵌字联可见端倪。

我童年时,乡下的女子能读书识字的极稀罕,而我有二位堂姑母都是乡里的歌册王,常见她们在绣花间给大家唱歌册,那位出嫁了的每次回娘家,行李篮中必有一部潮州歌册,另一位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作歌册发表,被上级文化部门重点培养还被吸收入伍成一位文化工作者,最后是在潮剧院编剧任上退休的。

松竹围三房头的子女,都入学读过书。其中学历最高的是撰对联的这位叔祖父,他毕业于汕头聿怀中学。

我12岁读5年级之后失学了,回家当个小农民,其实也没什么农活能帮上忙,每天上午上山割山草回来作做燃料,下午无事无聊,发现父亲有几册古典小说藏书,拿来读了,10个字有二个不识,那也无妨,已被书中那神奇世界吸引了。厚厚的六册藏书读完,心中空落落。我的堂姑母就说她爸爸有许多藏书。她爸就是三叔祖父,我称他老细叔。他读聿怀中学时,订了许多上海的杂志,他爱文学,对教他国文课的萧乾印象很深。

堂姑母带我上她家阁楼,天哪,整整六大木箱藏书,都是三十年代上出版的,大部分是杂志。现在能忆起的有《小朋友》《时代漫画》《良友》《上海生活》以及厚厚的大开本的《太阳月刊》《拓荒者》等等。我从此一头钻进这些现代读物中。这些杂志他根本没读完,因为有的杂志切边没切整齐,有些页面还连着,得我自己剪开。

老细叔很支持我读书,告诉我读蒋光慈、郁达夫、林语堂等人的作品。我这才知道书是人写的,以前从没注意作者是谁,从此才知道读书要知道写书人。他送我一本《拓荒者》杂志。其中有洪灵菲的小说,他告诉我洪灵菲是我们潮州海阳县人。

我以后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老细叔是影响我的第一人,他因为家族分家,回来娶妻生子务农,但身上有浓浓的文化气息。他自书一幅字挂在墙上:“读书不忘作田,作田不忘读书。”我在中学读书时,他要我到图书馆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读完后对我感慨地说:“真是大作家,厉害!”

我想,他应该就是松竹围中的一松棵松或一株竹。

现在,松竹围的松竹,开枝散叶,生长在全国及世界各地、北京、广州、深圳、汕头、潮州城以及新加坡、加拿大、美国。没一人学历低于初中,有十左右人是大学生或研究生。他们都在弘扬着老细叔撰的那对联:是傲骨青松,有傲骨而无傲气,做虚心翠竹,有虚心而不心虚。

爱你,我的永远的“松竹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