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筝传人”辜玉斌

□游红彬

冬日来到潮州，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是很舒服的事情。这里有山有水，温度适宜、民风宽和，是一处冬日旅居的好去处。潮州更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故事的文化老城，曾经有一个异乡人在此地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因为他，这里的山更名为“韩山”，这里的水名之为“韩水”——他就是唐代的大诗人韩愈。人们口耳相传着他对这方百姓的教化之功，津津乐道地向一个个异乡游客介绍韩愈在潮州八个月的历史建树。时过境迁，人们不仅在韩山上为他建起了一座“韩公祠”，一千多年后的潮州人更是在纪念另一位国际汉学家饶宗颐的博物馆大厅里，悬挂着饶宗颐亲笔绘制的宏篇巨作——《韩山苍苍韩水泱泱》。对于我来说，潮州更是一个有文化、有朋友、有故事和美食的冬旅好去处。因为此行潮州，我要去拜访一位“潮州筝传人”——辜玉斌。

采访辜氏玉斌，是我潮州之行的首要任务，凝神之处自然在“潮州筝”处。然而身处潮州，却发现玉斌身上凝结的不止“潮州筝”这一艺术文化的精髓，他与潮州本土的历史典故、文脉传承都有着深深的链接。《潮州市志》记载：明朝天启年间先祖辜朝荐中举，先后任山东道御史、礼部都给事、御史等职，曾负责敦促三楚筹集军饷，后助郑成功东征台湾、留守厦门。被康熙时期的大学士郭之奇誉为“资望著于中外，忠愤盈于怀抱”。

或许，这就是辜玉斌之于其他筝人的不同之源，自有一种文墨之气、自有一份侠义风骨。而他自身与“潮州筝”之间的渊源，也是一段颇为曲折的一个轶事。玉斌自小在农村随爷爷辜长波、父亲辜质发习筝，深厚的家学从小滋养着他。16岁那年，辜玉斌来到城市生活。彼时，习筝不易养家。19岁时，辜玉斌遂前往财经大学读书。好巧不巧的就在这一年，辜玉斌的一位同学拜师于星海音乐学院的陈安华老师，辜玉斌亦同去。陈老师乃南派筝界泰斗，对辜玉斌甚是喜欢。自此，辜玉斌从安华老师开始学习现代筝、客家筝。1995年，辜玉斌大学毕业，回潮州中国银行工作。经同学推荐，辜玉斌经常前往汉学大师饶宗栻（饶宗颐之弟）家中学习国学、潮学与潮州音乐。饶先生是潮剧、潮乐界泰斗。在饶先生的引导下，大量国学著作灌入辜玉斌耳中、脑中、心中……尤其“昔日皇帝命伶伦作为律”令辜玉斌每每驻足思考。

上世纪九十年代，潮州地区所有潮乐的主要表演团体以潮剧团为主。然潮剧团中，并没有专职的古筝人手。经潮乐名家陈继志老师引荐，辜玉斌应邀参加潮剧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陈鹏先生的作品系列录制工作，成为了该系列专辑的伴奏员。那时的潮州音乐基本流行十二平均律的音准，这与辜玉斌耳中的声音印象颇为不同，故每次调音必与他人不同。辜玉斌心下黯然：“看来我干不了这一行，连调子我都调不准”。此后的日子里，辜玉斌不断思考自己与别人音准不同的原因，当是源于音律概念之不同：“潮州筝”流传于民间的不是十二平均律，而是世代传习的“七不平均律”。经年以后，回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怀疑自己，探究真相，再到认可自己——这其中的坎坷经历、心路历程，实多不为外人道也。

时光荏苒，2015年9月辜玉斌回潮州协助父亲辜质发在潮州创建了“潮州筝学会”。同时创建的还有“中国潮筝网”，“中国潮筝微信公众平台”，“潮州筝远程教学平台”。发展至今，“中国潮筝网”遍布全国的会员已达500余名，“潮州筝远程教学平台”上的好学者逾千，门徒数百。自此，辜玉斌不定时地举办研讨会、音乐会、筝集和网络展演活动。爱满人间，桃李遍天下。我此行的契机，也来自辜玉斌老师又一期的“潮州筝研学团”开班。

“潮州筝研学团”是辜玉斌老师持续做了很多年的一个活动，因为他发现全中国的筝人对“潮州筝”都有兴趣，同时又都不太了解。面对这一情况，他开办了“潮州筝研学团”。在三四天的游历中，想要深谙一种乐器、一种文化的精髓，而且是全然陌生的一种乐器、一种文化——这于大多数人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为此，辜玉斌老师精心准备了三个讲座内容：其一，“潮州筝”之美的诠释。其二，“潮州筝”轻、重、活、反的律调表达。其三，“二四谱”吟唱的教习课。我们虽然如此深入、直接地接收了关于“潮州筝”之美的见解、关于“潮州筝”乐谱的密码机密，而在后续持续的旅行中乃至归来的回顾中，我们却依旧需要不断反刍、品味其中的奥妙与精益。

记忆犹新的是我们观赏的那场“西湖儒乐社”的音乐会。乐团的演奏者们大多是当地年长的文人雅士，80岁以上的长者就有数位。它采用了“潮州大乐”的编制模式，两排二列：有扬琴、琵琶、古筝、二弦、椰胡等乐器，还又洞箫、大提琴、三弦、大冇（mao）弦等乐器。通常，二弦为“潮州大乐”的领奏和指挥乐器，不过这个乐团由于扬琴演奏者最为年长，从而扬琴成为乐团的实际领奏者。就听感而言，二弦的声音也确实非常突出，带有一种丝丝拉拉的质感。这不同于椰胡带给我们的感受，那是一种演奏时听者或许无感、缺失时听者却必定了然的声音存在。

在另一日，我又有幸得以观赏到“潮州细乐”。那天，我随众人一同前往揭阳，拜访了当地的文化名人——林良盛先生。林先生是一位典型的潮汕文人，客厅里，满墙悬挂的都是他风格多样的书画作品。随行的还有一位吴兆明老师，也是“潮州筝”的资深行家，曾拜府城（古潮州府的习惯称谓，今湘桥区所在地）三位“潮州筝”名家习筝，熟知府城“潮州筝”传承脉络、筝风韵法。“潮州细乐”的现场排练与表演也一次性的完整呈现在我的眼中。它的乐队配置是“潮州大乐”的简约版，以古筝、三弦、琵琶为核心乐器。因表演者所擅长的乐器不同，可以另有灵活的搭配，也就经常会加上洞箫、椰胡等乐器。此种形式正适合三五好友、端坐一方，品茗品香、丝竹相和，倾诉他处无法解怀的忧愁，畅谈志趣相投的爱好，为文人雅士所心悦相随。“细乐”的合奏并非提前安排，通常大家即兴一遍，又另奏一遍。再一曲的即兴，又另奏一遍。一曲两遍，喝喝茶、看看诗书画艺，再来一曲两遍，其乐融融。感恩众位老师，让我这个陌生人融入其中，观赏着、品味着，不相和却相容地陪伴了一天。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体会和学习到，什么是潮州的“细乐”、什么是潮州的文化、什么是潮州的文人雅趣。

在与辜玉斌的交流中，他不断重复着“潮州筝”源出于“潮州弦诗乐”的根由，不断讲述着韩愈“文道”精神对于潮州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力。因此当我漫步在潮州街头，我感觉四面八方韩山韩水的景象、潮州人袅袅娜娜的细语声，都是潮州文化的外化体现。如果用一句最简短的描述来表达我对潮州地界儿和辜氏玉斌的总体感觉，那大概就是：质朴淳厚、润物无声。这一路行来，我总能观赏到潮州街头遍地开花的木雕、石雕以及茶道、瓷塑、手拉壶，这常令我想起莆田观赏过的微雕木艺。两相对照，再来细品揭阳与潮州的木雕工艺，便发现属于它独有的木器之美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是带着石器般恢弘气度的沉稳之感。同时，潮州木雕在题材的选择上也会彰显出潮州人特有的文人趣味，然后以木相载、如图如景。例如他们对中国四大名著《红楼梦》的不断在地化表现：木雕题材、酒水品牌，还有辜玉斌老师的原创筝曲（《红楼潮韵》）。这都是潮人对经典无限热忱的体现，而这也是辜氏玉斌的个性所在。相比“筝人”这一称谓，他与林良盛先生更像“文人”：他们都深受“潮州大乐”（丝弦乐）的影响，爱好广泛，兼习书法、绘画、诗词与音乐。

这就是独属于我的冬日之旅：一场走近“潮州筝传人”——辜玉斌、并跟随他领略潮州文化的印象之旅，一场遇美景、遇良师、遇琴音、遇佳人与家人的梦幻之旅。在这场旅行中，我不仅感受了辜玉斌老师的乐艺人生，感受了潮州弦诗乐等各种演奏形式的筝趣活反，也体会了这一方的水土如何滋养着这一方的潮州风俗，见证了这一代代的文人如何教化、传承着这一代代的潮州风尚。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筝趣活反、佳音绕耳，美美与共、不亦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