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古庙为何值得关注

□陈平原

好几年前潮州青龙庙重修的时候，请我写一副对联，现刻在广场入口的石牌坊上。上联是：“三千里驾临风调雨顺”，下联是“五百年福佑国泰民安”。“三千里驾临”是沿用民间传说，指我们从云南那里把王伉大老爷请到这里来，路程是三千里；五百年，是指从明代开始建青龙古庙以后，香火一直不断，受到潮州人民的崇拜和敬仰。

当初为了写这幅对联，我查阅了相关资料，发现一个有趣的话题：这王伉大老爷并不是本地的神，但为什么潮州人民会如此感恩戴德，而且500年香火不断？这更是值得我们关注的话题。

神灵来自哪里，其实无所谓，关键是他传达的信念——第一忠义，第二诚信，第三感恩。而这三种素质在我们看到的大老爷王伉，以及请大老爷的谢少沧那里隐含着或者体现出来。潮汕人在这里拜大老爷的时候，不见得真的对王伉有多了解，某种意义上是在拜自己心里的神。即“忠义”、“诚信”、“感恩”这些信念，是存留在潮州人心中，只不过借助于面前这一尊“大老爷”，把自己的感情和信仰寄托在上面。拜的是老爷，其实拜的也是自己心中的信念。这才能理解，为何一个远方的跟潮州人非亲非故的神明会在这个地方落地生根，且被潮州人民500年不断的香火祭祀。

第二，安济王庙或者说青龙古庙，之所以值得特别关注，很大程度在于它的名声远播海外。除了潮汕本土外，很多背井离乡的人回到故乡，会特地来这里祭拜。或者说，这是他们离开故乡以后，对故乡最后的情感记忆，以及最深的文化信念。当年他们在这里下船出海，拼搏半生，漂泊天涯。对他们来说，故乡的那个身影、故乡的那个精神、故乡的那个文化象征，就是码头这座安济王庙，或者说青龙古庙。日后成功，是因为得到他的护佑。因此，才会有那么多背井离乡的人来这里祭拜青龙古庙的安济王。就此而言，这既是本地人的信仰，也是远方游子的信仰。随着潮人走遍世界，这个神明也可能会逐渐地被其他地方的人所关注和接纳。

说到这，我们必须理解：一代代的潮汕人和一代代出外漂泊的游子，当他们在祭拜安济王庙的时候，是把自己这一代人的情感、文化信念和生活趣味投射在里面。每个人所念、所思、所拜的，其实是不一样的。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条理清楚、秩序井然的佛教、道教、基督教的庙堂不一样，安济王庙的特点是“人间性”很强。拜的是神明，反映的是人间：人间的欲望，人间的情感，以及人间的一些习俗。结婚生子、求财求学等等，甚至孩子出花园，也可以来这里找到自己的寄托，还有来这里拜潮州人的“花公花嫲”的……它是随着这个信仰的逐渐成立、壮大，把当地特有的一些文化习俗也融合进来，而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神明崇拜。这种民间信仰，把当下的文化习俗、生活趣味、个人爱好都投射在里面，如果从专业的角度看，你会觉得它太芜杂、不单一。可也正因如此，它保有好多人间趣味在里面。所以我才会说，安济王庙或者说青龙古庙，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既是精英的，也是大众的；既是神明的，也是世俗的。这可能是我们理解潮州的安济王庙的一个很重要的切入点。

正因如此，近年开始的安济王庙或者说青龙古庙的全城巡游，很好地把潮州人的生活趣味、文化信仰等全都融合进来，甚至把非遗的各种产品也都充分展现出来。它如此地关注民生，如此地和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如此地既娱神、也娱民，愉悦众生。所以，当大老爷出巡的时候，全城人会围观欢呼，并在此中领略生活的兴趣，获得某种幸福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潮州文化的自觉且精彩的展示。和一般的宗教不同，这一类的民间信仰更有草根性，更有世俗性，也更有文化趣味，故值得百姓积极参与，也值得学者们认真关注。

附记：去年二月回潮州，在仰山楼接受某君专访，谈论为何关注青龙古庙。近日重看视频，发现虽行程匆促，且事先未做准备，还是说了些有意思的话，故略为整理，奉献给读者。

2025年1月13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