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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旭勤
潮州金山，又名金城山，自古为人文荟萃之所。山间多石刻，昉自唐宋，止于民国，有史志可考的碑刻不下百处，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数唐代宰相常衮留题的“初阳顶”，宋代潮州知州王汉《始开金城山记》、知州郑伸《潮州筑城记》、广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许彦先《筑城记》，元代潮州路儒学教授林仕猷《“三阳兵乱”纪事》等。当代国学大师饶宗颐称誉金山为“吾州天然博物馆”。
在金山西南麓“西晖岩”上，隐藏着一处最早记录潮州茶事的摩崖诗刻，距今已1012年，是研究潮州茶事史极为珍贵的实物资料，在重视文化遗产保护、倡导传承和发展潮州茶文化的今日，更加备受外界关注。然而，由于历经千年，字迹漫漶，有关史籍对此诗刻或语焉不详，或考辨未周，记录存在大量阙文，且诸多错讹，难以彰显石刻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近年来，借编修《潮州文物志》之东风，笔者于业余多次实地踏勘金山，对这一残刻细加考辨，析读出石刻原文，并命名为《李孜、邝坦和金城山诗》。
值此甲辰岁末，特不揣浅陋，述其巅末，以飨广大读者，并就教于同好方家。
史籍记载：考辨未周，尤存大量阙文
经查阅历代志书，清代以前的潮州旧志对此石刻均未有记载，最早记录此石刻的是民国黄仲琴辑稿的《金山志》，但仅录得“□□□□崖高低□□□□屈曲□□□赋佳名□□□□何事□□□□诗人□□□朝□□□众目□□□□十寒□□□□暖谷□□□□□□□□”共计19字，不能成文，也未见有关茶事文字。
遗憾的是，1985年7月编印的《潮州市文物志》未收录此石刻。直到1999年9月，黄挺、马明达编著的《潮汕金石文征·宋元卷》才比较详细地记录了这一诗刻，并首次署题为《佚名和金城山诗》，推断其镌刻年代为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所录刻文如下：
□□命和金城山诗
潮阳县主簿兼令尉（下缺）
□□□□□□□□州城丹穴争方□□
□□□□□□逢藻鉴价合动寰瀛南州
□□□□□□万生□临晴市冷云入晓
□□□□□□□新□户户惊频登□骨
□□□□□□□岫高低侍长溪屈曲横
□□□□□□□赋佳名步步令人喜般
□□□□□□□培□何岭合峥嵘谷□
□□□□□□□□□□□□为诸郡最
□□□□□□□游携效诗人陟望见朝
□□□□□□□□□松竹青更列藤萝
□□□□□□□□茶竃香龛平仙众日
□□□□□□□□□□结星□线荔枝
□□□□□□□□□有声
以上共十五行，录得残存字数不等。著者在校记中记录了石刻当时的状态：“残泐已甚，且部分为浮土所掩”、“以石刻风化剥落，惟录得数十字如上。细读此残刻文字，知其为诗”、“作者署衔潮阳县主簿兼令尉，唯姓名为墙体所覆，不知何人”。字里行间，颇多惋惜之情。
此次著录，虽然仍存大量阙文未辨识，但因录文中有“茶竃（灶）香龛平”之句，经学者考证，确认是关于潮州茶事的最早记载，遂广为时人引用。
辨读始末：多方合力，识读千古遗篇
2021年，笔者受潮州市粤东考古中心之聘，参加《潮州市文物志·金石篇》的编写，分工负责金山碑刻搜集整理工作。期间，在时任金山实验学校校长林跃文鼎力支持和热心文物保护的教职员工倾力相助之下，对金山现存石刻进行清洁养护，并拓片辨析，比对以往文献进行仔细校勘，纠正了文献记载的诸多错讹，同时新发现了金山崖壁上未见史载的数处石刻和散落于校舍石篱间的多处残刻，共录得摩崖石刻35处，碣石12方，匾联8面。笔者深感石刻存世和保护之不易，如不及时记录，或许随时会遭遇不测而销殒，同时也庆幸有历代修志者著录在先，使已经损毁乃至灭失的石刻不致湮没无闻。
在对金山石刻的整理过程中，笔者尤为关注《潮汕金石文征·宋元卷》所著录的《佚名和金城山诗》残刻，将其作为重点攻坚的对象。经初步考察，此石刻高约175厘米，宽约350厘米，楷书竖刻，自右往左计约30行，每行16字，残存文字径约9厘米。历经千年风雨侵蚀，崖面多数字迹漫漶难辨。民国时期，诗刻左上角又被凿上斗大的“观潮”二字，致多行文字损毁。此石刻处金山西南麓峭壁，面积之大、字数之多、残泐之甚、辨识之难，令人望而却步。当年，黄挺、马明达先生访碑至此，扫落叶，抠积苔，摩挲辨读，记录下诗刻作者为“潮阳县主簿兼令尉”以及宋代潮州茶事诗句等宝贵信息，更留下了关于石刻作者姓名和大量诗刻阙文之谜。笔者每读黄挺先生金石著述，便生怀古探幽之心，尤不甘让古迹沉埋，湮没于岁月之中。
于是，在完成《始开金城山记》和《“三阳兵乱”纪事》等摩崖文字的校勘之后，我们就迅速开启了对《佚名和金城山诗》的辨读工作。面对这一残泐不堪的千年石刻，如何准确辨析上面残留的文字？林跃文校长曾听从北京来的金石学专家介绍，通过现代先进的多层扫描技术可以解决残刻文字的辨读难题。但这一途径在当前的条件下显然是行不通的。我们只有用自己的“土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勉力而为，能辨尽辨。
经现场观摩，肉眼可辨崖面上实则刻有两首五言排律《和金城山诗》，第一首作者为“潮阳县主簿兼令尉□□”（姓名为墙体所覆），第二首作者为“司理参军邝坦”，而第一首诗关于茶事记录则显示为“茶竃着龛平”。这就更加坚定笔者继续探究的决心。为此，笔者探索运用传统拓片技艺和现代照相技术相结合、现场辨读与照片辨析相补充的方法，也就是先进行石刻拓片，精细拷贝崖面文字痕迹，再使用高清单反相机在早午晚等多个时段、阴雨晴等多种天气环境下，全方位多角度对石刻进行拍摄，以照片形式固定石刻痕迹，最后通过同一字迹不同照片和拓片的比对，力求准确辨读摩崖文字。这一做法经济便捷而又简单奏效。
对残泐石刻的辨读，需先制作精细拓片。于是，笔者邀请了潮州资深传拓专家吴榕青、郭思恩、苏海和李卫森等拓友，经过精心策划、通力协作，终于完成对这一巨幅摩崖石刻进行拓印的任务。凭借多年石刻辨读的经验，笔者将此次石刻拓片和现场照片进行对比，陆续辨读出了石刻的大量文字，也校正了此前书籍著录的多处错讹。为揭开这位“潮阳县主簿”的姓名之谜，林校长请来工匠将覆盖石刻的小墙体移位。在手电筒强光照射下，石刻右下角隐蔽处依稀露出一个“李”字。我和林校长不约而同地说出一个名字——李孜。经拓片，确认了我们的判断。经考证，这就是潮州人所耳熟能详的宋代著名文学家、曾任潮州通判的陈尧佐《送潮阳李孜主簿》诗题中的李孜。陈尧佐诗云：
潮阳山水东南奇，
鱼盐城郭民熙熙。
当时为撰玄圣碑，
而今风俗邹鲁为。
由于石刻上半部剥蚀严重，即使经过拓片，多数字迹也只能辨出几个模糊的笔划。这就更加考验辨识者的“眼力”，需要揣摩诗意，联系关联文献进行分析推理，综合判断。通过对金山石刻《始开金城山记》的整理，笔者了解到，北宋大中祥符五年仲冬，知州王汉到任后，始将金山开辟为一郡之名胜，并赋诗作记，刻于金山摩崖。王汉《金城山诗》已不可复见，而《前守海阳县令钱冶和金城山诗》残刻尚余前几行诗句可辨：
高低簇画屏，深映揭阳城。作镇全当坎，传
名独配庚。孤标并嵩华，嘉致次蓬瀛。井邑
浮埃断，公衙净霭生。坐余怜地□，□□□
……
由此可知，该诗押的是平水韵的下平声八庚韵，故应从辨认诗刻中的韵脚寻找突破。经辨认，《和金城山诗》有二十个韵脚，依次为：城、庚、瀛、生、轻、惊、清、横、名、明、嵘、旌、荣、兄、莺、抨、平、倾、成、声。
对诗刻的辨读，更需要熟悉音韵格律、古诗用典。这时候，金中同窗、资深摄影记者陈逸航向笔者推荐了“搜韵网”创建者陈逸云。虽然各自忙碌于不同城市，但大家都热爱家乡潮州，乐意为发掘潮州文化遗产作贡献。于是，我们仨组建了一个金石辨读的微信小群，时时交流探讨，不知不觉中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辨读难题，而深谙音韵之道的逸云贡献尤多。就如，李孜诗中有“高士游携妓，诗人陟望兄”一联，如不熟悉典故“东山携妓”和《诗经·国风·魏风·陟岵》的诗句“陟彼岗兮，瞻望兄兮”，则容易以字形相近而辨析为“高士游携效诗人陟望见”。又如邝坦“鸟径穿林阒，虹桥渡涧横”一联，如不熟习格律平仄，则容易将字迹模糊的“闃”字解读为“開”或“閒”。
对石刻的辨读是一个持续渐进的过程，越往后面越艰难。面对那些高度模糊的痕迹，每辨得一字都要经历长时间的冥思苦想，所幸终能柳暗花明，灵光乍现。其中不少得益于从熟读《王汉始开金城山记》和其他金山碑刻中获得的灵感。例如，对“茶竃着龛平”前面那句“石□装□□”，笔者一开始便想当然地认为应与“食茶”有关，故以形似辨识为“石兜装□品”，遂陷入思维误区，百思不解。直到最近参悟出此句最后一字为“曲”，方才豁然开朗，记起王汉《记》文中有“初得一径，从石门东而上”、“径路迂直可上下游者”之句，意即金山有石门且曲径通幽。经细辨，石刻遗痕正与“石门装径曲”相吻合。又如，“扫苔镌丽句，遇物赋佳名”一联的辨读则分别是从王汉记文中“因以峰名之曰独秀”“凡命名皆刻于石”等句以及许彦先题金山见远亭诗句“七年三度登临处，共扫青苔写石坳”中获得灵感。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石刻是会说话的石头。在石痕斑驳间辨认析读先贤留下的文字痕迹，就如同用心倾听古人在石头上灌录的古老声音。这项工作虽曰艰辛，实则充满好奇和乐趣。历经数年孜孜不倦的坚守，直至日前，终于比较完整地解读出两首诗刻的内容。笔者不敢自秘，特将最新辨读定稿的诗文眷录如下，错谬之处，在所难免，祈读者赐教。
○孜奉○命和金城山诗
○○○○前守潮阳县主簿兼令尉李孜
藏幽复隐灵，难得处州城。丹穴争方侣，紫
鸾占甲庚。地才逢藻鉴，价合动寰瀛。霊树
吞千里，榛芜历万生。峰临晴市冷，云入晓
岚轻。旧隘锄锄改，新奇户户惊。频登须骨
换，乍到已神清。远岫高低侍，长溪屈曲横。
扫苔镌丽句，遇物赋佳名。步步令人喜，般
般慰眼明。是山皆培塿，何岭合峥嵘。谷口
张宾幕，林梢见使旌。○○○匠为诸郡最，
开作一方荣。高士游携妓，诗人陟望兄。朝
阳当集凤，春木闻流莺。松竹青更列，藤萝
绿欲抨。石门装径曲，茶竃着龛平。仙众日
时下，学徒心已倾。月攒蕉子结，星缀荔枝
成。何必谢安石，东山独有声。
○○○○○○○○○○司理参军邝坦
山形从太古，设险近严城。秀气宵冲斗，寒
阴熊梦庚。岭巍应陋庾，洲好欲从瀛。暖谷
茶萼细，春塘药甲生。皋空鸣籁远，笼翠嫩
烟轻。雨暗幽灵出，雷嗔未恠惊。晓岚供望
碧，霁景入诗清。鸟径穿林阒，虹桥渡涧横。
郡僚同选胜，闲叟慕逃名。瘦竹含风韵，飞
泉界道明。天工养岪蔚，坤厚育峥嵘。游梦
□蝴蝶，悬心看旄旌。土宜堪作贡，仓廪更
□荣。益喜藏云母，高疑效日兄。王田行瑞
□，□□翥流鸎。猎网仍全解，猿弓已莫抨。
毯柔苔髪乱，茵软地毛平。樵采真堪禁，行
庵不致倾。磨崖闻句妙，刊石勒碑成。谁发
东山□，□□按乐声。
诗刻浅析：藏佚隐秘，深蕴熠熠人文
1012年前，潮州知州王汉始辟金山名胜，率钱冶、李孜、邝坦等一众郡僚在金山上煎茶赋诗，唱酬雅集，并刊石勒碑，以诗文题刻形式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李孜、邝坦和金城山诗》重新辨读，再现于世，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其蕴含信息量之大，值得地方文史学者和金石研究者思考探索。
一是见证潮州城市建设的悠久历史。此诗刻与《王汉始开金城山记》《钱冶和金城山诗》同为潮州现存最早的摩崖石刻，是研究潮州城市建设开发史的重要实物资料。诗中“藏幽复隐灵，难得处州城”、“山形从太古，设险近严城”二句凸显了金山在“山水宋城”中的重要地位。“旧隘锄锄改，新奇户户惊”、“匠为诸郡最，开作一方荣”等句则反映了金山开发的盛况。“远岫高低侍，长溪屈曲横”、“晓岚供望碧，霁景入诗清”等句尤穿越千年，再现了一幅“山水宋城”的诗意画卷。
二是弥补史志记载之缺。此次辨读，首次识读出两首诗的作者——前守潮阳县主簿兼令尉李孜、潮州司理参军邝坦。查《潮州府志·职官表》，宋代潮州司理未见有邝坦的记载，潮阳县主簿及令尉也未见有李孜的记载，此次发现可补潮州史志之缺。李孜署衔曰“前守”，则其时已卸潮阳县之任，可知陈尧佐《送潮阳李孜主簿》诗当作于王汉开辟金山之前，其时潮州已俨然为“海滨邹鲁”。
三是增添潮州茶事史珍贵史料。此次辨识，确认了潮州最早茶事记录为李孜“茶灶着龛平”之句，而非社会上讹传的王汉“茶灶香龛平”之说。所谓“茶灶”，即烹茶煮水用的火炉。“茶灶着龛平”，其意即茶灶平稳地放置在灶龛之上。而邝坦“暖谷茶萼细，春塘药甲生”句，则是潮州植茶的最早记录。诗中“茶萼”即茶芽，唐代陆龟蒙诗自注：“茶萼未展者曰枪，已展者曰旗。”味其诗意，至少可以说宋初潮州金山已有茶树的繁殖。
四是揭示宋代潮州对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视。邝坦《和金城山诗》写到“猎网仍全解，猿弓已莫抨”、“樵采真堪禁”，说明宋初潮州已有樵采、狩猎之禁。从诗中可看出，因为樵采得到有效的禁止，金城山“毯柔苔髪乱，茵软地毛平”、“瘦竹含风韵，飞泉界道明”，环境优美；而在猎网解、猿弓藏之后，尤现“王田行瑞□（鹤），□□翥流莺”、“雨暗幽灵出，雷嗔未怪惊”的太平景象。
五是展现金山“文字风景”之美。辨读后的诗刻经过涂青上色，书法朴拙古雅，与《王汉始开金城山记》等摩崖一起，构成金山西晖岩上一道绚丽多姿的“文字风景”。不论是旧地重游的金山学子，还是远道而来的宾客，总会驻足岩前，阅读思考，品味千年诗刻的文学和书法之美。呵护好金山“文字风景”，让金山千年文化积淀滋润金山学子心灵，于潮州文教同样大有裨益。
（以上“○”标示为原文空缺，“□”标示为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