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红霞
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与他及他的“梅”相遇。
梅花之于他,犹莲之与周敦颐,石灰之与于谦,竹之与郑板桥。人,总是要有点品性的。
赋成时,他24岁,虽中进士,并未出仕。是日,他抱病寒夜,偶见一株梅,于杂乱丛生的草木中傲然挺立,卓尔不群。感于冷寂,洋洋洒洒,骈散结合,成后世感怀奇文。
“万木僵仆,梅英载吐;玉立冰洁,不易厥素;子善体物,永保贞固”!叔父这样叮嘱他。他还真就长成了叔父口中的模样。
他,宋璟,字广平。唐朝名相。博学多才,擅长文学。
小时候,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有一个关于“理想”的色彩斑斓的梦。可是,我们中的大多数并未如少时所言,成为人中翘楚。我们的未来磨灭在五斗米制造的满足里,我们的灵魂迷失在权势带来的淫威里。最终,我们成了那个自己都讨厌的人。
宋璟不是。
自从那个寒夜,那枝梅就悄然绽放于他的人生中,或者,更早。
《新唐书·宋璟传》中有言,“璟耿介有大节,工文辞……”又《新唐书·列传》:“宋璟刚正又过于崇,玄宗素所尊惮,常屈意听纳。”星布于史书中的“耿介”“刚正”等词语,似颗颗美玉辉映着发黄的纸页,成为那个时代的一枚标签。另一方面,能让皇帝“尊惮”三分,而“屈意听纳”的臣子,翻遍唐史,非宋璟无他。
自古,为人臣子,善察颜色,苦揣意思,好见风使舵、曲意逢迎,取悦龙体。此者,不在少数。敢于直面“进谏”者,少之又少。就是为人称道的魏徵之谏,也不过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而宋璟令皇帝有“尊惮”之心,着实令人称奇。他,成为一面“照妖镜”。有趣的灵魂总会相互吸纳。在他身后千年,易朝之后一个叫乾隆的皇帝南巡回返途中,得遇宋文贞公祠,遂驻跸停驾,挥毫泼墨书下宋璟《梅花赋》并作梅花画作数幅,以表治国之思。据说,至今,在附近还留有遗迹。
宋璟的耿介方直,无论是君王还是人臣,皆有领教。
宫廷之内,从上到下,各打各的算盘,各怀各的心思,明争暗斗,错综复杂。历史的天空少有艳阳。
彼时,武后在位。男宠张易之、张宗昌兄弟俩仗侍皇后宠爱,骄横恣肆,陷害忠良,天下人畏惧又愤恨。那年,这俩人的贼眼瞄上了同样耿介的贤相魏元忠,他们随便找个什么罪名就把老臣弄进监狱。又恐所捏罪名不牢靠,用钱币买通凤阁舍人张说,准备提审之际再在魏老贤臣背部踏上一脚。可怜,赤胆贤臣满身正气却无出拳之力。夜深人静,横窗之内,披头散发的老臣,只能空对一轮明月长叹。远处,传来小人的佞笑。
面对如此境况,读书人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虎穴之地,保命最为要紧。我不知道,那天,老臣的梦里有没有一枝梅花绽放。因为,有人站了出来,携着梅的香气。惺惺相惜,时任监察御史,后迁凤阁舍人的宋璟找到张说,希望他能主持公道:“张大人,名义至重,不可陷正人以求苟免。缘此受谪,芬香多矣。若不测者,吾且叩阁救,将与子偕死。”说得张说羞愧万分。他不但拒作伪证,还当众对魏老贤臣赞誉有加。魏元忠得救了。我想,假如,宋璟不施以援手,假如,人人都躲得远远的,任朝廷戾气横流,那距江山倾覆之日定不远矣。无疑,宋璟之辈的耿介方直,也是助推历史前进的一只巨手。
唐有宋璟,是唐之幸运。
皇位之争,向来是宫廷连续剧,其残忍程度,无以复加。这背后,隐藏的是权力的分配与争夺。
公元710年,太平公主阴谋废掉太子李隆基,另立新太子。
面对面面相觑的众臣,宋璟厉声质问:“太子李隆基功苦功高,公主怎可如此?”并在太平公主后来几次的作乱中,眼明目清,站稳立场,维护了朝廷的尊严。随着太平公主谋反被玄宗赐死,一代宫斗暂告一段落。武则天与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与李隆基,无论哪种关系,都是皇家血统,按说,与宋璟毫无瓜葛。可宋璟以天下为大,行不藏私,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在《梅花赋》前,我逐字逐句默诵,用心体察宋公其情其才其志。其清洁、俊朗、高远之人格,令人动容。
回望历史,曾有一枝梅高傲绽放于唐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