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文公祠 郑坚 摄
□陈贤武
不少朋友来到潮州旅游,都会把“一祠、一桥、一楼、一街、一寨”作为必到的打卡点。其中“一祠”是指我国现存历史最久远、保存最完好的纪念唐代韩愈的祠宇——韩文公祠,2006年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0年入选全国第一批廉政教育基地。
韩愈,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首。元和十四年(819),因谏劝唐宪宗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在任内,把中原先进文化带到岭东,驱鳄、兴学、关心民瘼、释放奴隶。七个多月后,人走了,却把“魂”留在了潮州,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
从宋代开始,韩愈在潮州已被塑造成为一个在边远蛮荒地区教化作育百姓的先驱和中原士大夫正统文化的象征,百姓甚至将之奉为神明去拜祭,按照苏东坡的说法:“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由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韩文公庙碑》)德化所及,山河易名。韩江(全国唯一一条以姓氏命名的江河)、韩山、韩祠、昌黎路,甚至相传韩愈在韩山手植的橡树也被称为韩木,并成为潮州士子敬仰的对象,“以花之繁稀,卜科名盛衰”,(顺治《潮州府志·山川部》)以及其他一系列充满神话色彩的传说,著名“潮州八景”有三景与他有关:韩祠橡木、湘桥春涨、鳄渡秋风,都被当地士大夫当作教化已开,渐成“岭海名邦”的文化证据。也成为后世莅潮官员们追慕的“偶像”,以齐名、配享韩祠为奋斗目标,“韩公来自九重天,再见潮阳吏部贤。”(宋·王十朋《曾潮州万顷增辟贡院以元夕落成寄诗次韵》)“真堪香火陪韩庙,谁采风谣继叶渠。”(宋·刘克庄《送金潮州》)
在“崇韩”的历史过程中,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诏封韩愈为“昌黎伯”并陪祀孔庙,这件事很重要,这既是儒者之最高的荣誉,也是一个从“蛮荒之地”向“吾邦文献”(唐相李德裕赞颂潮州语)华丽转身的标志。……于是,韩愈成了岭东地区向中原文化臣服、敬仰的标识,也是潮州人理想、信念和力量的代名词——“吾潮导师”。
而这,在韩文公祠的建设中可见端倪。
岭东的第一座韩文公祠,是北宋真宗咸平二年(999),通判陈尧佐在潮州金山麓创建的韩吏部祠。《永乐大典》卷5343引《三阳志》说:“州之有祠堂,自昌黎韩公始也。公刺潮凡八月,就有袁州之除,德泽在人,久而不磨,于是邦人祠之。”元祐五年(1090),知州王涤把祠址迁徙到州南七里,专请当时文坛超级大V苏轼撰写了《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随着文章的广泛传播,潮州韩文公祠也广为人知。
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知州丁允元于韩山西麓建“忠佑庙”,“因昌黎曾游览虖(通“乎”)此,手植橡木尚存,始建庙祀之”(明·林熙春《重修韩祠碑记》)。至宝祐元年(1253)刘克庄撰写的碑刻已称为《潮州修韩文公庙记》;明天顺四年(1460)广东参政刘炜立坊,题曰“韩文公之祠”而定称。沿延及今八百余年,屡有修废,举其大者近三十次。清代最后一次大修,是在光绪十三年(1887)。时两广总督张之洞巡视潮州,著令知府方功惠、总兵方耀等维修,光绪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在“致潮州方守、方提台”电有“韩祠图已阅,甚佳。……速造韩祠。仆捐千金并饬局筹千金”。上峰有令且带头捐款千两白银并令筹银千两,遂使韩祠“规模瑰丽倍于昔”(光绪《海阳县志》)。现在韩文公祠的主体建筑,大致还保留着当时的形态。祠体山面封火墙高耸厚实,方屈脊屈曲有序,封火山墙两垂肩同正脊一般叠置方屈脊并两面镶贴黑、白、淡绿、米黄、浅赤相间的瓷片,构成素雅大方、古朴稳重而又格调高雅、风格独特的屋面,与潮州同类建筑之屋面脊饰殊异,为广府建筑风格,相传系张总督所挑选的建筑队,可见其重视。而城南祠则渐转为书院,韩祠为附祀。元代遭兵火,至正二十六年(1366),总管王翰把书院迁至今城南小学校址处。至民国后,庙祀日废,仅存韩山祠。淳熙年间,联结韩江两岸的广济桥已具规模,藉韩祠之创建,实则吹响了对东岸建设、景观改造的号角,足见创建者在祠址选择和整个建筑布局上之眼界。
韩祠从宋代就被列入潮州的祀典,历代方志,记载不断。然而这毕竟是地方性的祠祀,它的建筑,并不像庙学那样,要被国家根据不同的等级严格限制,因而也就有了自由发挥的余地。事实上,这座朴质而端庄的祠宇建筑,决不会给人以逾礼越制的感觉,却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是通过选址和空间组织的完美结合来体现的。
韩文公祠面宽18.7米,前墙以水磨青砖砌成。祠门上有清嘉庆间知府温承志隶书“韩文公之祠”石匾。祠前有庭,进仅丈许,外砌石栏。二进,头进门厅,后进是三开间大堂,共深31.8米。中间小院,左右庑廊。后堂中央塑韩愈像。整座建筑,古朴少饰,肃穆端庄。
千余年来,韩愈一直是潮州文教的象征。在绝大多数潮人的心目中,韩文公的地位远远高于孔夫子。因此,韩祠的建筑,同样必须体现出政教的庄严与郑重,必须让拜谒者感觉到韩文公地位的崇高。这种效果是如何被创造出来呢?
出城,过江,沿山径逶迤,一路视野开阔,韩祠主体建筑正处于笔架山主峰的中轴线上,盖建时又让主座紧靠山峰,使左右的象山、狮山现得前突,成拱卫环抱之势,高度又定在海拔40米左右,山上树木茂盛,一片青山秀水,使谒祠者有景与心会之幽清。来到祠下,空间感觉骤然收敛。利用山坡天然高台建起的祠堂,必须经过51级石阶(寓韩愈51岁时刺潮)上攀,迫使登阶者视线不时要下俯与上仰。下俯生崇敬之心;上仰则使祠堂数米青墙,有高楼杰阁般的感受。随着脚步的前移,建筑的细部接连进入视野:“韩文公之祠”门额,前厅梁上悬挂的“三启南云”“百世师”、后堂的“泰山北斗”“百代文宗”等匾相映而入,踏上祠前外庭平台,可以瞻见后堂的韩愈像。外庭进仅丈许,使视线很自然地被引向祠内。后堂依山势辟建在更高的一层平台上,自内庭上后堂,又是12级台阶。内庭也很小,建筑师似乎有意抹杀它的空间存在,使人一跨过门厅,就又得抬头仰视。后堂比进升高2.5米,台座上韩文公的塑像,在上仰的视角里,刹那间显得特别高大,以高度上的气势、空间之深远与强制性地让谒祠者感受到“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新唐书·韩愈传》)之那种无法言说的“崇高”,加上环壁嵌有“功不在禹下”“传道起文”等明清以来碑刻40面、厅堂匾额点题,这些视觉元素的堆叠递进,达到了参拜的最高潮。可参见曾楚楠编著《韩愈在潮州》,2015年暨南大学出版社;黄挺著《潮汕文化源流》,1997年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中国古代艺术非常讲究体验的完整性,在你的体验感达到高潮的时候,还要照顾你的情绪和感受如何落地。正殿有侧门通向院外,沿着主祠一侧的小径,有平台、青瓦粉墙、亭廊池桥、山泉石径,呈现的是园林小景,逐级来到祠的最高点——侍郎阁,站在阁外凭栏远眺,远吞韩江,视野变得如许宽阔,偌大一个潮州城一览无遗,竟像是韩文公祠的外庭。人也会因为肉眼视野的变化而改变心里视野,一来会让你淡化刚才浓烈的感受,让人产生一种对于来时路种种经历的抽离感;二来站在高处,你的思绪也会散发到更高更远,引发对韩文公与潮州、与中国文化的更多思考和感受。
韩文公祠的平面结构很简单,但由于巧妙地利用了祠址的地势,使得这简单的建筑,获得了不寻常的视觉效果,显示了潮州建筑师高超的设计水准。日本建筑学家常盘大定和建筑史家关野贞于1929年来韩祠考察后,在《中国文化遗迹》中记述:“祠庙的结构虽然并不宏大,但四周风景优美,且殿宇经过修补,所以给前来拜访者以清新之感,让人心生浩然之气。”
1984年以来,各级政府拨款对韩祠进行全面修缮,并新建“韩文公祠”坊及侍郎阁、允元亭、尧佐亭、天水园、橡木园、韩愈勤政廉政展览馆、溅玉沁芳等景观,在祠宇的前侧增辟“天南碑胜”碑廊40面,使韩祠成为潮州旅游的主要景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