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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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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声叠韵”之论

日期: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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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文化       上一篇    下一篇

曾楚楠

“‘双声叠韵’之论”,是近代学者王国维对词的音律声调提出的要求。《人间词话删稿》曰: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春)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慢骂’二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王国维先生关于“双声叠韵之论”,一方面对诗词音律声调有一定的影响,运用得好,会促进诗词格律的完美,获得良好的效果。但只一方面,如果一味追求双声叠韵,专在音律声调上做文章,从而恪守音律效果而受其束缚,势必会影响诗词意境、内容等的表达。因此王氏在肯定了双声叠韵的作用同时提出:“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亦说明正确运用诗词音律声调的两点看法。(据张葆全主编《中国古代诗话词话辞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8.)

按王氏分法:“两字同子音(声母)者谓之双声;两字同一母音(韵母)者谓之叠韵。”这是指“标准化国音”而言(现今叫做“普通话”),不包括各地方言在内。潮州话是现存“最古远、最特殊”的汉语方言之一。(瑞典汉学家高本汉[1889-1978]语)以“坱尘”、“陟跎”为例(详见下文),根本不合王氏所谓“叠韵、双声”规定。但据潮音读法,则完全相反。

坱尘yǎngchén,潮音读(oêng1dêng5[英亭]);陟跎zhìtuó,潮音读(têg4to5[秃佗])。如果按潮州话“发声”的话,不是完全符合“叠韵双声”的标准了吗?下面再就释义的内容说一说:

据张惠泽先生《潮语僻字集注》[坱]字条解释:“坱[英],尘埃。潮人指尘埃充(污)染。如坱尘,坱死、坱坱……又如:灰尘入眼称“坱着目”或“目坱着”等。”(该书由天马出版有限公司出版,2006.3.)

东汉·许慎《说文·土部》:“坱,尘埃也。”“尘”,繁体字作“塵”。所以,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尘者,鹿行土也。引申为土飞扬之称。坱者,尘埃广大之貌也。”

唐·柳宗元《法华寺石门精舍》诗:“谮躯委韁锁,高步谢尘坱。”(意为:谮藏身躯以随顺韁锁[汉·班固《自叙》云:“贯仁义之羁绊,系名声之韁锁。”],高登步履以远尘污。)有意思的是柳诗为了押上声二十二“养”韵(该句上句为“尔揖古风,终焉乃吾党。”),故意倒装“坱尘”为“尘坱”。遂令后来的潮州口语词序倒置。

与此类似,潮语还有“坱(眵)异(潮音读[英妻异])”一词。《说文·目部》:“眵,目伤眥也。”《广韵·支韵》:“眵,目汗凝也。”《汉语大字典·目部》:“眵,目汁,俗称眼屎……颜师古[注]:‘目之蔽垢也。’”(潮人称“目屎”、“目屎膏”。泛指污秽,不干净、不卫生。)宋·司马光《送李揆之序》:“然则垢面而眥。”《字目部》:“嗤,同眵。”至于“异”读音,普通话读chīyì;潮音读[此衣1蚝衣6,妻异],符合上述王氏“叠韵”的标准,因连类及之。

“坱尘”、“异”虽说是“环境污染之物,是人类健康大敌”,但人们离开了“异的坱尘”.还真不行。近看《秋光·长寿生活》总第782期,中有《灰尘:我很脏,但我很有用》的文章,读后始恍然大悟:1.假如无尘埃,大地将是一片黑暗。太阳辐射光通过反射、散射和折射来改变方向,使天空变得明亮;2.如果无灰尘,云雨难成。大气中水汽和固体尘埃微粒是成云致雨的必要条件;3、没有灰尘,地球表面生物无法生存。灰尘使近地低空多了一层保护膜,可以吸收一部分太阳辐射热,从而降低地面的温度;4.灰尘、水汽结合生成云滴,成片的云滴组成云层,又具有“反光镜”的作用,云层愈厚愈多反射愈强,从而有效削弱地表升温的趋势……可见,“坱尘”:“异”面目可憎,使人望而生厌,但缺少了还真不行。

下面,再说一说关于潮音“双声”的问题。按王氏的界定:“两字同一子音(声母)谓之双声”。拙著《庚辛芜稿·、踢跎、陟卓与陟跎》(该书已由中华古籍出版社出版,2021.12.)中已经对“陟跎”一词的沿革作了简单回顾,为满足无机会看过该书的读者,特在这里简介如下:

潮州歌谣的先行者丘玉麟先生认为:潮人习用的“陟跎”(游玩)一词的本字应为“”。据《玉篇·辵部》:“zhī,近也。”“,诋兒(即狡猾貌)。”义为“近与狡猾”,与“游玩”全无关涉。近来多以“踢跎”代替“”,如民谣《踢跎官路西》,“踢跎”居然置身于题目中。“跎”字用得好,给人联想到“失意、失时”的“蹉跎”一词(游玩总给人以“虚度光阴”的感觉)。但“踢”就不同了。以脚击物谓之“踢”,难道游玩的过程中,非要用脚踢物不可吗?近阅唐·孟郊《冬日》诗,开头四句为:

老人行人事,百一不及周。

冻马四蹄吃,陟卓难自收。

(意为:老人做事,就像冬天受冻的马儿一样,筋蹄僵硬,行动艰难而感到吃力[“吃”有吃力的意思,是唐代的口语。“陟卓”,有“登高,远足”之意,原有“游玩、观览”的内涵。本来筋蹄因受冻而发硬。仍再勉强登高的话,关节可能就难以控制了。老人办事时“百一不及周”的状貌,便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读者的面前了。]《诗经·周南·卷耳》已有“陟彼崔嵬,我马虺聩(huītuī,因疲极致病貌)”之句,孟郊袭用《诗经》之典,别出心裁地用了“陟卓难自收”的意象,笔者以为“陟卓”的“卓”字与“跎”字(用“蹉跎”义)组成新词,倒与潮语“踢跎”音义全合。“陟跎”潮音读[têng1dêng,秃佗],亦符合王氏关于“双声”的界定,因此特为潮音“双声”的例子绍介给读者。

《人间词话》原仅64条(手稿原有125条),于1908年由王氏抽出63条(新增一条),发表于上海《国粹学报》第47、第49-50期。1926年2月由北京朴社首次出版单行本(俞平伯校点)。1927年王氏逝世后,由门生赵万里从手稿中选出49条,称为《人间词话删稿》,公之于世(赵氏对原稿作了删节和改动)。故笔者前引《删稿》,未明是王国维先生原文,抑或是经赵氏删改后的文章?而“双声叠韵”之论。“正千馀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时至今日,仍不绝如缕。方言不等同于普通话,各地方音自成系统,特举“双声”如“陟跎”、“叠韵”如“坱尘”、“异”为例,以明潮语关于“双声叠韵”,既有其遵从界定规则,又有其重潮音规则之特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