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武
中国的陶瓷，不仅仅是泥和火的艺术，也是古人的生活智慧与审美趣味。作为一种特殊的器物，要经多达70道工序完成，受制于材料、工艺、生产场所等诸多因素，很多环节要靠体力劳动。在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陶瓷从业者被视为工匠，地位低下。士人较少参与陶瓷的生产和创作，而更多是作为陶瓷的消费者进行收藏和品鉴，将其作为文玩清供，表达自己的才情和雅趣。因此，陶瓷在中国士人文化体系之中处于十分边缘的地位。
中国古代诗、文、书、画方面的著述可谓汗牛充栋，却少有陶瓷方面的专门性著作。元代蒋祈《隐记》、明代周高起《阳羡名壶系》、清代朱琰《陶说》、兰浦《景德镇陶录》、佚名《南窑笔记》、陈浏《陶雅》、唐英《陶人心语》和《陶冶图说》等书，为其中仅见。这些作者，有的身份不明，生卒无考，显然地位边缘。有关陶瓷的文献，更多散见于各类史志、文人笔记、碑铭之中，且总体数量不多，熊廖主编的《中国陶瓷古籍集成》（2000年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集历代陶瓷文献，正文字数估计不过30万字。同样，对潮州陶瓷的记载，在历代方志中，只有到民国《潮州志·实业志》才开始有记载，但只是作为一种商业、交通运输方式的记录。因此，构建与研究中国陶瓷史，仅凭文献资料是远远不够的，更多要依靠实物。实物的获得，不外两种方式：一是传世品，二是对古窑址、古墓葬和古沉船的田野考古发现。一般而言，去古愈远，存世文物愈少，愈要依靠考古所得，因此田野考古是陶瓷研究的基础。此外，在获得实物之后，还面临确定年代及鉴别真伪的问题，非具有相当的专业知识而不能为。凡此诸种，使陶瓷研究成为一个专业性很强的领域。
潮州陶瓷历史悠久，是我国重要的陶瓷产区和文化发祥地之一。摆在案头的李炳炎著的《潮州陶瓷史》（2024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就是这样一部以札实的资料、新颖的观点表述了八千年潮州陶瓷业的发展历程，将陶瓷的知识系统化、专业化，为学界、业界提供了很好的学术参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谓是一部南中国文化变迁史之缩影。
我与炳炎兄相识已二十多年了，深知他从商到从文的转变的艰辛历程，研究涉及潮州陶瓷史、潮瓷外销及海外潮人窑业等，填补了潮州陶瓷史研究的空白，让世界了解潮瓷，让潮瓷走向世界，是“潮州陶瓷史研究的探索者”（耿宝昌《序》语），成为目前广东省唯一的非国有博物馆文博研究馆员。2012年创办潮州市颐陶轩潮州窑博物馆，将多年的私藏转变为公共展览，更加专业地推广潮州陶瓷文化，今已成为国家二级博物馆。这让我既佩又自惭！
《潮州陶瓷史》就是在他多年从事岭东区域潮州窑田野调查，编著、主编有《宋代笔架山潮州窑》《枫溪潮州窑》《南国瓷珍——潮州窑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古瓷窑大系·中国潮州窑》等及馆藏潮州窑器物、档案资料1万多件的基础上锤炼而成，可说是二十年磨一剑的硕果。正如著名历史学家侯外庐所说：“写书是个科学研究的细致工程。既然是科学研究，就要有个艰苦的科研过程。倘若忽视这个过程，必然要吃苦头，要付出代价。……从搜集资料、研证资料到科研课题的提出，再从认真阅读资料到课题写作提纲的产生，再从事研究和写作，直到修改发表。这个繁杂艰巨的研究过程，也是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理论思维过程。这都必须亲自经历磨炼，一遍、二遍、三遍，……这样才能成长起来”。
全书于以时间为纵轴，通过详实的史料与丰富的实物照片，系统梳理潮州陶瓷的发展历程。以年代为界，由史前至当代2020年，分16章附录1章，以40多万字、近900张图片资料，勾勒不同时期潮州陶瓷的发展特点，深描其演进的动态过程，以陶瓷面貌特点切入，进而揭示面貌背后的陶瓷技术发展和管理方式变化，分析总结陶瓷的文化影响，尽可能完整地向读者描绘出潮州陶瓷业的发展图景。
如细览行文，又可进一步发现作者的匠心。首先，充分吸纳了最新的考古发现，立足于潮州陶瓷研究的前沿成果。改革开放以来，潮州陶瓷考古工作加快步伐，取得了一系列新的进展。如浮滨遗址、笔架山窑等的发掘工作，均为深化研究潮州陶瓷史提供了全新的材料。作者充分吸纳消化了这些考古发现蕴含的学术信息，将之与历史文献相结合，转化为书写潮州陶瓷史的有机材料；采用新的研究观点，依据田野调查、大量的影像口述资料，引领读者走近了当前潮州陶瓷研究的前沿地带。
其次，视野宏阔，关注商业、工艺、文化、交通运输以及移民的问题，把潮州陶瓷放置在潮汕经济文化发展的脉络上来考察，立足于潮州陶瓷而放眼于世界，令潮州陶瓷史有了文化史的意义。潮州本地陶瓷生产的发展历程固然重要，但让人们真正对潮州陶瓷刮目相看的，则是从日本沿南中国海各国的潮州陶瓷之广泛出土，和依靠潮州陶瓷勾勒出的中国与世界网络关联。在“附：近代以来东南亚潮人陶瓷业”一章中，讲述了从20世纪初开始，在潮人下南洋的风潮中，会烧制陶瓷的潮人漂洋过海到东南亚讨生活，除了从家乡带去陶瓷产品之外，很多人实现了陶瓷业“在地化生产”。潮州窑的生产技术不仅让东南亚的潮人得到生存和发展，更让他们成为当地陶瓷业的主导者，陶瓷业发展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也让他们成为当地社会重要的一员，为所在国的经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正因如此，作者以极其恢宏的视野，审视潮州陶瓷产品的流传与影响，“潮人借助海上陶瓷之路将潮州窑发扬光大，使之成为今日享誉海内外的‘中国瓷都’。从产业发展上看，近代以来潮州窑业在东南亚一带的影响力远远胜于国内，最终形成国内一个瓷都和海外一个瓷都的局面。”凸显出潮州陶瓷在世界历史图景之下的实际坐标。
最后，在我个人眼光来看，基本达到了一项难度极高的写作目标：兼顾学术性和通俗性。这一目标看似理所应当，实则极难达成。如不对结构和文字进行精心设计，很难兼顾不同层次的读者。作者基于可靠的一手资料，以朴素的文风、严谨的结构，对潮州陶瓷史事娓娓道来，让瓷都的成长过程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书中还收录了191件陶瓷传世佳作的高清图片，（惜图小点，有些韩信点兵的味道。）很好地呈现了陶瓷的造型和釉色、尺寸及有款识者，且每一张图片除颐陶轩博物馆藏品不作馆藏标注外，余均标注了收藏的博物馆，让人可以一秒get博物馆打卡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