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镇焕
“读书畏考,种田畏薅草”是广泛流传的潮州俗谚,潮人把一文一武二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体用作比衬,喻事体的艰难,究竟二种事体有甚难处,以致让人望而生畏?
且不按套路出牌,先从后说往前。唐诗人李绅的诗《悯农二首》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诗人记录的种粟,一年一收,在于潮之州则有早稻和晚稻二种二收。“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是如何的辛苦,以致有此千年的浩叹?播种、插秧、施肥、收割,是人们所认知的稻谷成长和收成程序,然而,这一连串的过程中间,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至为辛苦的程序。
农民们一边浸种子,等待种子露出了芽,便播到平整好的秧场。一边要将经冬的或刚收割的田地请牛来犁,以翻为新。经牛犁过的田土块大而粗,需要打堛(坯,意为土块)。打堛,是用锄头将犁后的大块的土打散,让其小化。经过打堛、引水之后,再请牛二次进田,对田地进行平整,期间,还得用锄头对将高出的土调往低处,以为最终的平整。此间的工课,需人工也借牛力,辛苦吗?用锄头打堛,一下一下地来,锄头小而田园阔,设想一亩田的地盘,需要举起打落多少次?相信没有人计算过,纵然有心计算,也是借助时间,反正夜晚是做不得!还好,打堛能站着,而且调动田土时尚可以扭动身体,以为舞蹈一番。如果多人一起劳作的话,这舞蹈还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及至田平整,秧可挽,那便是插秧了。插秧,潮人称之为布田,布田时,按照一次十莲算,两足站在中央,由左往右,再由右往左,如果用慢镜头看,这也是一则以两足为中心而左右移动翩翩起舞的舞蹈,此时间的农民们大致没有《插秧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禅意,有的是低头、弯腰,以退为进插着手中的秧。时手中秧经过水面与田土摩擦会产生“卟卟”之声,一人布田,这声音略显单调,当多人一起时,由于快慢节奏而产生差别,你会听到音乐多重奏的美妙旋律。相比站着的打堛,弯腰后退的布田可算“粗涩”些许。
当插秧结束,总算万事大吉,可以松口气了吧,哈哈!情非如此,后面还有更“粗涩”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薅草接踵而来。秧苗插下后,农民们根据秧苗的长势,感觉秧苗在新的土地生根发芽之后,便开始也必须进行薅草。
笔者曾经发表《薅草》一文,文中,记录潮人薅草事:
“他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双手在水田里游走,时而左,时而右,时而前,时而后,拔除去生长在秧苗周围的杂草,当手中的杂草成把时,遂用力把杂草往土里深埋。然后向前跪行着移动位置,移动的距离要确保与上一个位置接紧,而不能间开,间开便叫‘偷食’。对于诚心诚意前来除草的农民,他们是无意于‘偷食’,纵然偶尔为之,也是在不经意之间。”
“以身体为中心……时而左,时而右,”左右最大距离为一米半,以长二十米计,大体薅一次草三十平方米,则一亩田需要在田里跪行二十多次,时间上头,因人而异,有脚手快的则耗时较短,脚手慢的则要花费更长时间。但不管脚手快与慢,起身时看到的总是一个泥人,一个一时半刻难以站得直的泥人,一个腰酸骨折的泥人。这过程岂会“粗涩”?“粗涩”自不必说,但相信没有经历是难以知道的。不过对于务农的农民来说,尽管“粗涩”,还得克服,因为要通过它以增加粮食收入,改善生活。唯一能以调侃的是,只有摇着头感叹种田畏薅草,世上再无他事可与媲美。及至薅草过后,秧苗日长,那便是供水和施肥,工课略为轻松些。可以说,从一粒种子落土,到了收成的那一天,真可谓站站是曲,站站“粗涩”,而最令农民望而生畏的还是薅草。
农民种田最苦于薅草,坐书斋哈烧茶的读书人则高呼你畏薅草,阮哩畏考。正感叹老子天下无匹的农民被读书人的振臂一呼吓傻了眼,可刚一反应过来竟也说出“愿闻其说”这般文绉绉的话来。于是读书人在农民面前吐苦水。
能读书,有书好读,本来是好事,坐书斋哈烧茶嘛,可简简单单一个书字却要包罗万象,你想到的,没有想到的,能读的都要读,读得去,倒是乐,读唔去,真实苦,这里面的苦非你所能知也。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无非升学求职,还没有听说不为此而读书的,如果有,倒与布田而不求收成一般。既要升学求职,那么,考试必不可少。一说考试,人的一生不知要经过多少?古代是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现在是小升初、初升高、高考和求职考,为了检验读书效果,为了达到求职目的,随时都可以考试,反正,一个“考”字,听得头麻,考得头麻,写得手麻,想得脑麻,烦得心麻,盼得心麻。这些,还是对颇具读书天赋的人来说,对于见书目涩的人,听考试二字真个如丧考妣……
听完读书人痛说辛苦事,农民们感叹真是千行千般苦,无行苦相同。既然是难兄难弟,又有“草”与“考”谐音,何不相逢一笑,“读书畏考,种田畏薅草”!
让读书人再笑不成的是,随着种田科学化,许多以前是人工必做的工课现在都由机械代替完成,薅草也自然不在话下。而读书人书着继续读、试着继续考,看不到可以停歇的苗头,于是读书人一如当初农民感叹世上再无他事可与媲美一般,独孤求败,只是谁与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