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
如果你到潮汕旅游，恰逢春和景明、民俗节庆，或者项目奠基，校舍落成之类的喜事，你满可以在城市广场、乡镇街道等地方，饱赏到一场怦然动心的英歌舞演出——
瞧，前奏曲甫毕，两队舞者，偶数排列，鱼贯而出。他们全作古装戏服打扮，或毡笠半卷，箭衣窄袖；或红缨盔帽，铠甲护胸；或半裸着上身，阔裤脚绑腿；或为黑脸粗髯壮汉，或为俊朗青皮后生……配合着涂画不一的脸谱，观者自然晓得：这是李逵，那是燕青，左为林冲，右为关胜！真个是九流三教，清一色彪悍精干。这不就是活脱脱一支梁山好汉的队伍么？两列纵队，还能随时灵活变化成各种对称或者不对称的阵形，开合有致，首尾呼应，暗合中国古代兵法六韬的布阵讲究。“雀雀雀，雀雀雀”，棍击声声，舞姿倏忽百变，“电晕”了一众观者。原来，每个舞者手中攥着的两根圆木棒，名为“英歌槌”，棒长约为1.2尺，看似打法简单，分直槌和横槌两种；实则花样繁多：“背槌”似抽刀拔剑，“布田”如倒行插秧；“拜年”则振臂“行礼”，“洗街”似洪涛漫江。君不见虎步随锣声，鹰扬逐鼓点。表演者奋臂击棍而转袖护胸，你反手叉腰，他环行急蹴。一个个进退利索，屈伸自如。场内舞者汗渍湿衣，外围观者心跳加快。别看他急吼吼来如三夏风火雷，直待到那一刻，锣歇，鼓停，静凝凝顿作九秋云淡天……
一时间，全场先是寂然无声，忽又掌声乍起，叹语连连。
潮汕，世人印象中“种田如绣花”“做工尚工夫”的地方，民风精勤儒雅，与粗犷的尚武之风搭不上边哩，何来这么一种揉合了舞蹈、武术和音乐，风格如此雄豪的英歌舞呢？
热闹之后安静想想。便想起，希腊导演安杰勒·普勒斯，拍有一部电影《永远的一天》，有一段说，一个从小不会母语的希腊诗人，终于回到希腊来了。大家都好奇地紧瞅着他会做什么事。他向别人要求说，给我一个祖国的词汇吧。许多人就凑近前来，各说一个字词，比如神庙，橄榄，葡萄酒，张望，回忆，等等。他就靠着来自四方的陌生同胞送给他的一个又一个互不关连的希腊语词汇，以之为艺术“酒糟”，酿就了一首歌颂原乡的诗。
哦，原乡，这就是原乡的神妙！是人就有来处。来自原乡的血液基因和文化胎记，可是人类深藏长在、一激即活的“芯片”啊。个中况味，正如两句唐诗所说的：“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
史载，潮人多是在晋朝及宋朝时由中原一带移民来粤东的。如果在原乡有关记忆的词库里，让他们选择几个印象深刻的词江，那么，山东，大秧歌，梁山故事等等，必在前列。虽置身于和风丽日、战事较少的“国角省尾”，但雄烈豪刚的北人血性，总还贲张在潮汕人的血脉里。于是，本着“一酬神二娱人”的民间艺术初衷，梁山故事自是创作舞蹈的首选内容。当然，它和北地那种腰系长彩带边扭边行进的大秧歌相比较，大异其趣。
潮汕英歌舞，最出名的得数潮阳、普宁，后来扩展到潮安的金石、龙湖等多处乡镇。究其起源，有多种说法。
持“傩舞说”的学者认为，英歌舞的“脐带”跟我国古代春季驱傩仪式连在一起。盖宋末元初，朝代更替，粤东地区汉文化传承稳定，百姓粗安。到了农闲时节，便有年青人使用两节木棍为器械，结合武术动作，手舞足蹈，玩成一定套路。有识者遂着意组织乡人练之，一为驱傩祛邪，二为酬神娱民。这，就是“雏型”的英歌舞。
“秧歌”说则更为人们接受。即潮汕英歌舞已有300多年流衍史，它从鲁北的“大鼓子秧歌”和鲁西的“柳林秧歌”脱胎而来。在潮州话里，“英”与“秧”发音相近，故称“英歌舞”。事因可溯至宋末，文天祥、陆秀夫、张士杰等忠臣在潮汕一带勤王抗元、最后在涯山殉国的“一节书”印入人心，以致粤东潮人眷宋拒元的情结浓厚。迨至清初，又出现反清复明义举。民间文创作者巧取来自稗官说部的水浒题材，易避官府嫌责。至清朝时期，大体磨合定型的英歌舞内容，或说是江州劫法场救宋江，或说是攻打大名府救卢俊义。不管救宋救卢，当时哪来的“108人”聚义，何况还有若干好汉身在缧绁之中？故而，舞者108人（也可36，或72人），只能理解为英歌舞是以梁山故事为由头，外现民间英雄观的娱乐，绝不是学究式的“史学表演”。
至于舞蹈节奏，按板式划分，大致有慢板、中板、快板三大类。快板英歌最常见，其节奏急促，鼓点紧凑，动作疾徐起伏，勇猛豪宕，大有“沙场征战”的赫赫威势。慢板英歌，如沉着舒缓的慢四拍圆舞曲，又如柔和有致的太极拳，别具一番韵味。中板英歌则允执其中，兼得两好。
早在1953年，潮汕英歌舞队曾到北京怀仁堂作了精彩演出。改革开放以来，英歌舞多次参加广东省民俗节庆、港澳回归祖国庆典等大型活动，海内外嘉评迭起。如今，有“网红”主播誉之为“中华第一战舞”，称赞“北有安塞腰鼓，南有潮汕英歌。”我想，作为“非遗”项目的英歌舞，并非停滞在博物馆里的化石，自然会因应时世变化，一如古莲籽沐浴雨露而绽发新蕾。
旧时的英歌舞，分前、中、后棚三个部分。前棚舞棍，如前所述。中棚是由杂耍、武术，还有《桃花搭渡》等小戏组成的；后棚，前头安排一对俊俏的男女少年，挑着炮囊行进，外加丑角的表演，如戴着大头傻面壳的伯公、伯婆，手摇葵扇，扭扭捏捏，搔人笑穴，充满民间生活的情趣。如今的英歌舞，大多舍掉了中、后棚部分，突出前棚的舞棒精华，这正如国画讲究的“主体重彩而外围布白”，审美效果更爽。英歌舞是男性舞蹈，过去按村组员，现在则男女老少皆有，还出现了女子英歌舞、少儿英歌舞和校园英歌舞体操，可谓姚黄魏紫，百花齐放。
就我观赏过的英歌舞来说：有打破双列排队出场的老规矩，由武功高强者率先亮相：以“鹞子翻身”或“金猴出洞”动作突然“飙”入，博人眼球。更有另类出新，让时迁率先出动（大概缘于《水浒》中攻打大名府的情节：时迁屈身谯楼梁上，提前纵火为行动信号），他手中的黑布蛇舞动起来，上下翻逡，气势逼人，博得观众阵阵惊叹。
表演场地，也有“立异”之举。近年，电视荧屏上见到一场春节演出的英歌舞，地点居然选择在澄海陈慈黉故居内。陈府号称“岭南第一侨宅”，院落空间异常空阔，大埕中灌满了水，“雀雀雀，雀雀雀”，“水泊英雄”们就在水中惬心应手地表演起来，那时际，不是泼水节，水却唱主角，锣鼓声喧，八面风涛，武术动作乱人眼，“顽童戏水”耍人心，水花与汗花并喷，舞者与观者同“嗨”，端的是美在野性。
潮汕英歌舞，由“原乡”情结诉诸舞蹈创作，历经流衍，广及潮汕，早已由昔日驱傩祈福的仪式，变成现在庆祝喜事的文艺活动，颐颐然壮天下色。行文至此，谨以笔者的一首小诗作结：
短棍盘天霍霍敲，
军声十万怒于潮。
翔龙舞阵时开合，
一曲英歌傲海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