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凌飞
从友人处淘得一盆菖蒲。原盆沁着深浅不一的盐渍，根茎缝隙间青苔丛生，索性换了个紫泥盆，用镊子细心剔除青苔，露出节节强健的龙根。那根遒劲有力，细叶披拂，密密匝匝，在晶莹晨露映照下，深浅各异的绿搭配得恰到好处，比起园圃里随处可见的商品苗，更显生命的张力。
菖蒲性喜洁净，无需施肥，也不必翻盆，养护全在“持久的细心”。平日将它安置在南向阳台，内门竹的枝叶筛下细碎光影，柔和的光线恰好够它舒展身姿。菖蒲爱水，秋冬时节，不定时浇水，既要保持盆土湿润，又得兼顾疏松透气。夏日炎炎，水分蒸发快，索性将它置于盆托中，注入一泓清水，便可省去日日浇灌之劳。苏轼曾赞它“至于忍寒苦，安澹泊，与清泉白石为伍”，诚不我欺！盛夏酷暑，它不骄不躁；严冬湿冷，它不枯不萎。四季只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绿，在光影间变幻深浅。这冷翠里藏着韧性，独守着一份山林清气。
伏案久了，信步来到阳台活动筋骨。手持镊子，细心剔除虫咬的残叶、泛黄的老叶，轻轻抹去叶面尘埃。其间，清辛之气不觉弥漫开来，染满双手，沁人心脾。这气息不似檀香温暖醇厚，不似兰花清淡含蓄，独有一缕冷润雅致。仿佛置身湿润溪岸，轻嗅朱槿甜润清浅的花露，兼得草木的清爽。满目苍翠，满心馨香，心流自然转换，胸中滞涩顿时消了大半。
若讲究些，可在农历四月十四菖蒲“生日”前后为它“剃头”——即修根剪叶。老一辈人说这是“顺时节、助新生”。如此打理，新叶会更加细密健壮，观赏性也更强。不过这番操作须以植株健壮为前提。想起当初，我那盆刚剃过头、好不容易长出新叶的菖蒲，被好奇的女儿依样画瓢又剃了一回，自此一蹶不振，日渐萎靡，终至枯槁。当时看着那剃了大半的“阴阳头”，真是哭笑不得。转念一想，菖蒲的蜕变需顺应其生长节律，人生的成长也自有内在规律，顺其自然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汪曾祺说，与菖蒲相对，如同和自己说话。此言甚妙——它静默伫立，你若用心呵护，根须便在泥土里悄然蔓延，叶片就在阳光下从容舒展，毫无迟疑。菖蒲恰似人心的镜像，人能照看好内心，便能照看好内心的外化；菖蒲健康，心灵自然充盈。
文人雅士称菖蒲为“隐客”，确实贴切。它不借日光之势，不贪寸土之资，却将千年文人的风骨都凝于叶尖。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将其列为“花草四雅”之一，正是欣赏这份“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的清雅气质。
待暮色低垂，月色中观蒲，叶姿愈显挺秀，仿佛有无数先贤的清思，随那缕清芬徐徐漫散。这一丛青翠，不是玩物，是喧嚣中的沉静，是俗世里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