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雅君
儿时的中秋节,家里案头总少不了一个需用双手才能托住的肉馅月饼。那不是商场里裹着精致包装、一口就能吃完的小甜饼,而是住在漳州古城的外公提前二十天就往老饼铺定做的“重头戏”。月饼的直径几乎快赶上家里盛海蛎煎用的大瓷盘,外层裹着两层吸饱油香的牛皮纸,被朱红麻绳十字勒紧,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饼铺的婶婶做肉馅月饼,用的是闽南传统手艺。她说,面团要揉到“手酸得抬不起来”才行,那样饼皮才够筋道。每年中秋前,她的摊子前总是排起长队。铁皮炉里的炭火焖得通红,烤月饼时飘出的肉香,能漫过半条街。后腿肉剁成泥的鲜、白芝麻焙过的醇、现磨胡椒粉的辛,混在一起,就是我童年最盼望的中秋味道。我也曾学着婶婶的样子捏面团,却总搓成扁扁的“小烧饼”,最后气鼓鼓地放弃。外公总会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没关系,咱们吃现成的。”
我们家订的肉馅月饼,是店里的“招牌款”。饼皮层层起酥,一碰就簌簌掉渣,吃的时候大人会给我们小孩一人发一个小碟子接着,免得落得满地都是。听老板说过,肉馅要选带点肥的后腿肉,剁得细细的,再拌上炒香的芝麻、花生,加一勺闽南老酱油提鲜。掰开的瞬间,先看到油润发亮的肉馅,脆生生的饼皮入口“咯吱”作响。最妙的是馅里还藏着冬瓜糖酱,既中和了肉的咸,又添了一丝清甜,让每一口都层次分明。
中秋那晚,全家围坐在阳台的桌边,就着月光分食月饼。切月饼的刀也讲究,不是如今随饼附赠的塑料刀,而是一把磨得锃亮的钢刀。先用火烤热,再“咚”的一声稳稳按在月饼正中央,顺着十字纹路均匀切成八块,每块都得“带皮带馅,大小一致”。家人总会把冬瓜酱多的那块留给我,因为“这块最甜”。我捧着温热的月饼,先咬一口酥皮,再细细咀嚼里面的肉馅,满嘴都是扎实的满足。
后来外出读书,很多年中秋都没能回家。市面上冒出许多“老字号”新口味,咸蛋黄、抹茶、黑松露……琳琅满目,却都不是记忆里的“童年味”。再后来回乡,老饼铺已经歇业。月亮依旧又大又圆,和从前每一个中秋并无不同,可超市货架上的月饼,包装越来越精致,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仿佛缺了些什么。
如今的中秋,我依然会买各式月饼。可每次拿起那些小巧玲珑的点心,手掌总会不自觉寻找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我明白,那份重量不只来自油酥与肉馅,更来自一双慈爱的手、一个温暖的阳台、一轮共赏的明月。我依然会想起那个需要双手托住的大月饼,想起老饼铺前排起的长队,想起外公那句“没关系”。每当月圆,我仍会循着记忆里的香气,在心底,为自己切下一角皮酥馅满、咸鲜适中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