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鲁西平原。参军前,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那里的秋天,这个饱含收获的季节,像田埂上深深的车辙,在我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三十多年前的鲁西,秋天常伴着夜雨而来。清晨推开老屋的木门,凉意悄然漫上脚踝。檐角的丝瓜藤垂下几条皱巴巴的瓜,被秋霜夺去了鲜活,却仍倔强地挂着,成了屋檐下最不经意的风景。那时,我最爱随父亲去田埂散步。踩着湿漉漉的青草,呼吸带着瓜果清香的空气,心中格外舒畅。父亲一边走,一边指给我看:哪片豆子结得密,哪棵枣树挂果多。他那粗糙如树皮的手掌,总能精准地摸出庄稼的饱满度。“这土啊,认汗珠子。”他常说。脚下的土地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回应。
深秋时分,村东的玉米地该收了。金黄的穗子压弯了秸秆,风一过,整片地漾起波浪,哗啦啦的响声中,夹杂着三叔公的吆喝。他总爱歇晌时蹲在地头,从腰间抽出旱烟袋,却不点燃,只反复摩挲那早已包浆发亮的铜烟锅。“这时候的玉米秸最不经烧,火星子一沾就着。”他一边念叨,手里的钣镢舞得飞快。砍倒的玉米秸在他身后整齐排列,如等待检阅的士兵。婶子带着孩子们蹲在垄沟里掰玉米,指甲缝嵌满金黄的玉米须。
收回的玉米棒摊放在场院里,晒成几座金色的小丘,表皮被秋阳烘得焦脆。晒足太阳后,场院便成了秋日最热闹的地方。脱粒机轰隆作响,玉米粒如金雨般簌簌落下,在帆布上堆成小山。孩子们光着脚在玉米堆上打滚,裤兜里塞满饱满的颗粒。母亲忙着翻晒新摘的棉花,白花花的棉絮沾在她略显蓬乱的发梢上,远远望去,宛若落了一场早雪。
傍晚的炊烟带着甜香,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的烟气,裹着新玉米饼的香气,在村子上空缓缓弥漫。村西池塘里,荷叶大多已枯黄,露出光秃的茎秆,几只白鸭仍在游弋,划开一圈圈涟漪,将满池晚霞搅成晃动的碎金。
月亮升起时,场院亮如白昼。银辉洒在玉米堆上,洒在摊开的棉花上,连人们的眉目都照得清晰。大人们借着月光扬场,木锨扬起的谷糠划出道道银弧,比星星还要明亮。偶尔有人亮起手电,光柱劈开夜色探向草垛角落——那多半是在寻找被老鼠拖走的玉米穗。我躺在干草垛上,仰望横贯天际的银河,听着秋虫鸣唱和远处零星的狗吠。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走遍大半个中国,见过层林尽染的山间秋色,遇过碧波映月的湖畔秋夜,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鲁西平原的秋天。它没有炫目的色彩,却把饱满藏进每颗果实;没有华丽的声响,却让每阵风都带着收获的重量。正如父亲生前所说:“土地从不说谎,你付出多少力气,秋天就给你多少果实。”
人生大抵也是如此。那些低头耕耘的岁月,那些耐心等待的日子,终会在某个平常的清晨,让你遇见满仓的金黄。就像故乡的秋天,从不张扬,却将最踏实的美好,藏进炊烟里,落在田埂上,刻在每个游子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