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语
九月的天,仍是酷暑难耐。晨起与先生倚窗沏茶闲谈,他忽然说:“今天风有点凉爽。”抬头望向窗外,不过是寻常的北风掠过树梢,可被这一句“凉爽”点染,心中霎时生出丝丝凉意。
不禁想起维特根斯坦所言:“我的语言的界限,即是我的世界的界限。”原来我们所感知的世界,始终裹着语言的外衣——它既为我们打开看见的窗,也悄悄筑起看不见的墙。
儿时早读,捧着课本随老师高声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未曾见过沙漠的我,竟也能在脑海中勾勒那片辽阔:孤烟是垂直的线,长河是舒展的绸,落日是天边悬着的暖橙色圆盘。后来学外语,第一次听到“serendipity”一词,意为“意外发现美好事物的运气”——譬如走路时拾到一片形状恰好的落叶,买咖啡时偶遇久未谋面的故人。
在那之前,我只知这种感觉叫作“巧”;而当这个词落入心底,那些零星的幸运时刻仿佛忽然有了姓名,变得具体而珍贵。
语言正是如此:它为我们的感知命名,令模糊的情绪有了轮廓,让遥远的风景染上温度,将散落的世界碎片拼合成可触碰的模样。
然而语言亦有另一面,藏着更复杂的褶皱。有人会问:“若撒谎于我有利,为何要说实话?”的确,语言可作糖衣,包裹自私的心——商家以“纯天然”包装添加剂,恋人借“我很忙”掩盖疏离,职员用“下次一定”敷衍未竟的承诺。这些逐利的谎言,如经精心打磨的镜面,照出的并非真实,而是我们愿人窥见的“幻象”。久而久之,我们渐惯以语言粉饰太平,甚至自己也快要忘记:镜后那个原本的世界,本就布满瑕疵。
更令人怅惘的是,有时竟会觉得“语言实是多余”。想起那年冬日,最后一次陪外婆晒太阳。她坐藤椅,我伴其侧,两人许久未发一语。阳光洒落在她银白的发间,她伸手轻抚我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毛衣传来。那一刻,所有安慰与关怀的话语,皆不及这一触的温热。
也曾与姐妹争执,满心委屈愤懑,话至嘴边却成“没事,我只是有点累”。语言将真实情绪严密包裹,反使彼此渐行渐远。待到后来和解,我们未多言“对不起”,只是并肩走了一段长路。风将沉默吹得柔软,反倒比万千致歉更奏效。
原来语言所能传递的,远不及一个眼神、一次触碰、一段沉默来得真切——正如口渴时,再多“清甜解渴”的描摹,也不及真正饮下一口水。
傍晚做饭,热油滋啦作响,青菜入锅瞬间,水汽混着香气蒸腾而上——真香!此时方才彻悟:语言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工具,却非世界本身。它能描绘风的凉爽,却代替不了风穿过指缝的触感;能美化饭菜的香气,却比不上萦绕鼻尖的真实气息;能编织有利的谎言,却骗不过心底对真诚的渴望。
我们既要借语言之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也要学会卸下语言的枷锁,于沉默的触碰里、于真实的感知中,接住那个未经修饰、却最鲜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