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锋
潮水退去的时候,阿嬷便拉着我的小手,往海滩上走。那时的我五六岁,脚丫子陷在湿沙里,一步一个浅坑,阿嬷便笑,说我是“小螃蟹走路”。闽南的夏日,太阳毒得很,阿嬷总戴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影子投在我脸上,晃晃悠悠的。
赶海是件极有趣的事。阿嬷提一个竹篮子,我拎着小铁桶,一老一小在滩涂上寻寻觅觅。阿嬷认得各种海物的藏身之处,她指着沙地上的小孔说:“这是蛤仔的呼吸孔。”便蹲下身子,用一把小铲子轻轻刨几下,果然就挖出肥美的花蛤来。我学着她的样子挖,却总把蛤仔铲成两半,阿嬷也不恼,只说:“慢慢来,莫着急。”
滩涂上最多的是跳跳鱼,灰不溜秋的,人一靠近就“嗖”地窜出老远。阿嬷教我用手去捂,我却总是扑空,溅得满脸泥水。阿嬷便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堆,像朵花儿。偶尔捉到一只跳跳鱼,我放在掌心,看它蹦跳,阿嬷就说:“放了吧,它太小了。”我松开手,那跳跳鱼便箭一般射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我最喜欢捡海螺。阿嬷说白螺能吹响,我每寻得一个,就急着要她吹。阿嬷把螺壳在衣襟上擦擦,凑到嘴边,腮帮子一鼓,“呜——”的声音传得老远。我也学,却只吹出“噗噗”的吐气声,阿嬷便又笑,说我还没长大。
赶海回来,阿嬷把渔获倒在院子的石板上。花蛤吐沙,螃蟹乱爬,小虾蹦跳……阿嬷挑出肥的煮汤,剩下的或腌或晒。傍晚的海风带着咸味,阿嬷在灶前忙碌,我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嬷常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她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海,潮起潮落就是她的日历。我后来去城里读书,每次回家,阿嬷都要煮一锅海鲜面线给我吃,看我吃得狼吞虎咽,她就满足地笑。我给她讲城里的新鲜事,她听得入神,末了却说:“还是咱厝好。”
最后一次见阿嬷,她已病得瘦削,却还惦记着要给我煮海鲜面线。我坐在她床边,握着她枯枝般的手,听她断断续续地说:“下次……带你去……赶海……”我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阿嬷走后,我很少再去海边。偶尔路过,看见滩涂上三三两两的赶海人,总忍不住驻足。有个阿嬷带着小孙子,那孩子蹦蹦跳跳,像极了小时候的我。潮声依旧,一阵一阵,仿佛阿嬷在唤我的小名。
如今,我也学会了吹响海螺,只是再没人笑着夸我。阿嬷的竹篮还在老屋的墙角挂着,积了厚厚的灰。我有时梦见她,还戴着那顶斗笠,提着那个竹篮,站在退潮的滩涂上,朝我招手。海风年年吹,带走了许多,也留下了许多。阿嬷不在了,但她教我的那些赶海的窍门,和着潮声,永远响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