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
暑气混着蝉鸣,医院里的白墙白得发青,女儿小小的身子倚着我——我领她来检查视力。
医生很温和,他教女儿看视力表,女儿很快学会,念着“上下左右”,声音很脆,却越来越迟疑。末了,医生收起小棍,指挥女儿将头伸到仪器上,检查结束,医生道:“远视储备……只剩一点点了。”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我心上。
“远视储备”?医生解释说,孩子生来便有些远视度数,用以抵消日后漫长的用眼消耗,好似一罐子救急的糖,吃一粒少一粒,如今女儿的罐子竟快要见底了。
回家途中,女儿倒无忧无虑,我却暗自着急,脑海里浮现她伏案写字的模样、蜷在沙发上看绘本的模样——这些日常图景,竟都成了伤害她眼睛的“罪魁”。而我的无知无觉,分明是做了帮凶。
回到家,我决定帮助女儿发起一场“视力保卫战”。先是颁布“禁令”:电视须限时,平板电脑更是成了违禁品。女儿哪里肯依,哭闹撒泼,使尽八岁孩童所能有的全部手段。我硬起心肠不为所动,她见哭闹无效,便蹭到我身边,仰着小脸问:“爸爸,真的不能看一集动画片吗?”她眼中含泪,我几乎要投降。
“禁令”实施几天,我感觉,靠禁是禁不住的,总得有些替代才好。我便搜肠刮肚地同她玩游戏:捡根树枝在泥地上画格子,陪她跳房子;寻些石子,陪她玩抓石子儿。头几日,她还新鲜,渐渐地便觉出这些老物事的寡淡。我见她没啥兴致,自己也颇沮丧。
周末带她去公园,满目翠绿。女儿忽指着一棵树问我:“爸爸,这是什么树?”我一怔,发现自己虽每每经过,却从未留心它的名字。只好老实承认不知,她却不肯罢休,接连问草问花问虫,多是我答不出的。我面上发烫,原来,我的眼睛亦早已退化,且知识储备不足。
我买了本植物图鉴,携书带着她同往公园。女儿兴致勃勃地比对叶形、花色,不时惊呼:“爸爸,这是构树!叶子像锯子!”“快看,灰喜鹊和书上画的一模一样!”那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我们在傍晚散步,讨论着天上云霞的形状;夜间则仰望星空。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不再追问何时能看动画片。某日,她竟说:“爸爸,我觉得天空的星星好美!我喜欢看星星。”
日前,我们经过医院,女儿忽扯我的衣角:“爸爸,我的‘远视储备’还够用吗?”我蹲下身,平视着她清亮的眼眸:“让我们一起努力,让它细水长流,好不好?”她郑重地点点头。
今夏这场小小的“视力保卫战”,我原以为是与电子产品的拉锯战,现在才醒悟,竟是我借了女儿的澄澈眼瞳,重新学会了观看——观看一片叶的脉络、一朵云的行止、一颗星的寂寥……夕阳即将落山,我看着女儿奔向草地,忽然回身喊我,眼里映着金光,清亮得像从未蒙尘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