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6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厦门日报

茉莉点亮夜色

日期:08-21
字号:
版面:第A08版:城市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傍晚,暑气还在瓦背上打盹,巷口忽然浮起一缕香。那香极轻,像一条白练,绕过晾衣绳,掠过蒲扇,轻轻落在舌尖——凉、甜,又带着一点淡淡的苦。循味望去,只见矮墙头的茉莉丛里,星星点点的白。它们不是花,是夜的孩子,刚刚被月光领出门,踮着脚尖,悄悄在叶脉的缝隙里点亮自己。

  茉莉从不赶路。别的花忙着在春天排兵布阵,樱花用一阵急雨买断三月,桃花把整座山谷烧得通红,而它只在自己的时辰里慢慢醒来。枝叶间先是一粒绿珠,像少女攥紧的心事;继而裂出一痕白,像谁用指甲轻轻挑开一封旧信;最终,洁白如雪绽放。它从不仰脸等人赞叹,只把身子侧过去,把最干净的香气留给风。风若不来,它便把香留给自己,细细听,就能听见它的自言自语:“我开,不是为了被看见,只是为了不辜负这夜色。”

  小时候,祖母会把茉莉花别在我的衣扣上。她说:“戴花的人,心里要有缝,香气才能住进去。”我嫌茉莉花小,不如牡丹富丽,不如玫瑰娇艳,可祖母只是笑。夜里停电,我们全家坐在院子里纳凉,月光如水,茉莉花香飘于鼻尖。祖母用蒲扇一送,那香便爬上了我的额头,赶走蚊虫,也赶走我对黑暗的惧怕。那时我才懂:富丽和娇艳都是给别人看的,茉莉的香是给黑夜缝的针脚,把碎成满地的月光一针一线缀回天上。

  后来远行,在岭南花市见到用竹箩盛着的茉莉,一朵朵白得明澈、素静;在北国,见茶馆把茉莉与绿茶捆在一处,热水一冲,香得浓烈。可我仍喜欢老家老巷墙头的茉莉,它们总是不慌不忙的,开得从容,谢也从容。凋落时,轻轻落入泥土,连声响都不肯制造。泥土接纳它,像接纳一个不肯惊扰世界的婴孩。

  人到中年,我才学会如茉莉那般生活。曾经也追过盛大的春天,曾经也怕错过、怕自己晚一步,故而横冲直撞,急切鲁莽。直到某个深夜,加班归家,路灯在雨里打盹,裤脚溅满泥水,忽然闻到口袋里的手帕渗出一点香——那是早晨路过巷口时,卖花婆婆塞给我的两朵茉莉。它们被包裹在黑暗里一整天,竟还固执地发着自己的光。那一刻,雨声、车声、行人的脚步声,都成了背景。茉莉的香像一句柔软的提醒:“你不必成为万花筒里的色块,你可以只是你,在夜色深处,悄悄亮一亮。”

  今夜,我把最后一朵茉莉花放进茶盏。沸水冲下,花瓣旋开,我俯身,让蒸汽在眼镜上蒙了一层雾,再抬头,窗外的月亮就浮在雾里,像一枚被水浸软的邮票。邮票那端,祖母的蒲扇还在摇,童年纳凉的凉席还在摇,整个夏天都在摇……而邮票这端,我端起杯子,轻轻吹散白雾——茉莉的香,已抵达我心深处。

  不争不抢,独自芬芳。原来,茉莉用一生练习的,不过是把“我”字写得小一点,再小一点,然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把整个夜晚,轻轻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