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璇
《红楼梦》的读者，对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大约印象都非常深刻，因为那是“红楼”里，一个与“宝玉挨打”差不多的大事件。后人给予鸳鸯好评，也基本是因为她誓绝当大老爷贾赦的姨娘，只愿当个清净丫鬟的品格。
其实，对鸳鸯不愿当大老爷的妾，只愿当贾母的丫鬟，是比较好理解的，或者说那些有自尊的丫头，只要有人身自主权，都会这样选择。大老爷贾赦这个人，他的亲生母亲贾母常说他，“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更有甚者，为了石呆子的那几把古扇，不择手段坑人害命。
史太君贾母为人慈善，品位极高。她领凤姐等一帮人到清虚观打醮，见一个未及避开的小道士撞了凤姐，挨了凤姐一巴掌，忙叫贾珍带了小道士来安抚，又叫贾珍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并吩咐“别叫人难为他”。她的屋里挂的是仇十洲的《艳雪图》。带刘姥姥与众人到潇湘馆时，发现窗上糊的绿纱旧了，且绿色与屋外绿竹颜色重了，就要凤姐找出霞影纱换上，让银红绮窗，映着满院翠竹隐隐生辉。到了宝钗的蘅芜苑，贾母觉得太素净了，吩咐鸳鸯从她那儿把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搬来，摆在宝钗的书案上，再换上水墨字画白绫帐子。
鸳鸯自然情愿在这样的史太君身边当丫鬟，也不愿在昏聩的大老爷贾赦身边当半个主子。然而，鸳鸯人格里最闪光的地方，其实还不是抗婚，而是对司棋的关心和庇护。
在《红楼梦》第七十一回里，贾母过八十大寿，晚间鸳鸯进大观园传达贾母的话，出园的时候，撞见了司棋和她的表弟潘又安私会。见事情败露，司棋苦求鸳鸯：“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之后，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她反而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在当时，以鸳鸯的角度看来，司棋作为未婚小姐的贴身丫鬟，其行为有亏，见不得人，甚至是会连累小姐风评的大丑事。但哪怕那样，鸳鸯仍然把司棋的生命摆在第一位。因此，当司棋一把拉住鸳鸯，哭道：“我的姐姐，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鸳鸯也心酸得哭起来，说道：“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在司棋性命攸关之时，两人成了“刎颈之交”——鸳鸯单方面付出的“刎颈之交”。
为何这样说呢？要知道，鸳鸯对平儿罗列过的发小是：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再加上平儿，并没有司棋。两人原本并无过硬的感情基础。司棋的主子迎春，既不是未来有可能成为荣国府当家主母的黛玉、宝钗，也不是生下荣国府嫡长孙贾兰的李纨，还不是管家能力超强、倍受长辈器重的探春。迎春，是看不见前程的“二木头”庶女。司棋的家人，也都在贾赦邢夫人手下。史太君不喜欢贾赦的品行和他的继室邢夫人的愚钝，司棋家人的主人在荣国府处于弱势、被边缘化的状态，远比不上承袭荣国府爵产的二老爷贾政，和亲兄长是九省检点王子腾、女儿是皇妃的王夫人。而鸳鸯自己是贾母离不开的心腹，是贾母亲口说的，比司棋的主子迎春还贴心的贴身侍女，几乎是站在贾府上千仆人的生物链顶端。她对司棋生命的深度关切，完全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单纯就是出自同为女儿身、同为奴仆，对她如花的生命，将心比心、义无反顾地珍惜和爱护。
读到这里，我们只能说，本姓“金”的鸳鸯，确实当得起这个姓，她的品格就如金子一般，闪着永不泯灭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