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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厦门日报

万米高空的告别

日期: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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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城市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邹海

  飞机轰鸣着爬升,舷窗外,鹭岛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被云层吞没。安全带勒得发紧,闭上眼,监护仪的报警声、消毒水的气息,仿佛仍在鼻尖萦绕。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刺眼的光。邓凯的消息跳出来:“思念海哥,今天没去接你锻炼都不习惯了,习惯性望了望后座……”

  一行字像钝刀子戳进心窝,酸热直冲眼眶。我慌忙扭脸抵紧冰凉的舷窗,窗外云海翻涌。原来告别是悬在万米高空的痛,无着无落。厦门,这座初时陌生的城市,竟已把带咸味的根须,扎进了我异乡人的骨缝。

  十五年前,我像个被遗忘的包裹,跟着表哥初到厦门。闷热、海腥混着宾馆的霉味,让我无所适从。

  十五年后,“组织需要” 让我回厦支援新医院。上海 “老破小” 的新钥匙还没焐热,就被我匆匆塞进航班。新医院病人稀落,年轻医生眼神惶惑。白天带他们演练流程,我的声音冷静如念报告,平静底下,是无数抢救失败的不眠夜累积的灰烬。

  傍晚的健身房,是我撕开 “医生” 外壳的唯一去处。汗水浸透背心,铁器碰撞声沉闷。麻醉科樊医生是个大块头,总用蒲扇般的手拍我的肩:“怂了?顶上去!” 我们沉默推举杠铃,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痛,暂盖监护室的无声消耗。

  那天刚放回杠铃,震得手臂发麻,一个身影插了进来。是邓凯,短发夹着银丝,精悍如钢钎。樊医生大嗓门喊:“邓凯!你小子今天从水泥地里钻出来了?” 两人拳头对撞,默契如齿轮。我忽然觉出孤单,干涩地说 “我去跑步”,跑步机嗡鸣中,眼睛却瞟着力量区那两个身影。

  几杯辛辣土酿下肚,樊医生拍着邓凯后背:“我们凯子!搞建筑的硬骨头!” 邓凯咧嘴:“以前当兵抡大锤,现在抡图纸算钢筋,换个地儿刨食,还是力气活。” 后来才知,他开的那辆锃亮 “川 A” 是成都哥哥的车,“闲着,扔给我开”。他摩挲酒瓶望窗外灯火时,眼里掠过的漂泊感,让 “川 A” 成了他异乡的移动壳。

  “川 A” 渐渐成了傍晚风景。我习惯性拉开后座门,把自己塞进角落。前排樊医生的大嗓门混着邓凯的蜀地口音,窗外霓虹流泻,车内皮革、汗味、尘土气息交织。我总沉默着,后座是我在这移动孤岛上的安全方寸。我们都是异乡人:樊医生念着北方,邓凯牵挂成都的兄长,我记挂上海那未焐热的窝。这座旅游城市里,我们像被风吹拢的沙砾,在铁器与汗水里,摩擦出微弱暖意。

  四个月转瞬即逝,离别之日终究到了。引擎嘶吼拉回现实,机身微微颠簸。手机屏幕上,邓凯的消息仍亮着,像道未愈的伤口。强忍的酸楚决堤,泪水淌过脸颊滴落手背。我将额头更用力抵紧舷窗,冰凉与滚烫交织,肩膀止不住抽动。

  那辆“川 A” 此刻或许正行驶在厦门街头,后座同样空荡。这座海岛,用后座那片空皮革,在我心上剜出深可见骨的洞,名叫“不见”。

  舷窗外云海翻滚。前方是上海那套依旧陌生的“老破小”;身后,曾承载体温的后座空间,连同这座湿热又牵念的海岛,正被铁鸟拖曳着,沉入记忆的冰冷云海。

  不见,原来这么难。这难是异乡人骨缝渗出的盐粒,在万米高空的寂静里,尖锐地硌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