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贵有
幼儿园门口那声清脆的 “外公”，像颗小石子坠入心湖。低头见小外孙仰着红扑扑的脸蛋，满眼依恋，才恍然自己已是当外公的人了。腿脚尚且利索，头脑也还活络，报章棋局尚能论道。这精气神，谁看得出是 “耳顺” 之年？唯有晨镜里悄然蔓延的白发，低语着岁月流逝。
读书养人。清晨鸟鸣初起，泡一壶龙井，白瓷盖碗里碧叶浮沉，茶香袅袅。藤椅上坐定，书翻三页，茶已凉透。昨日读到何处？忘了。无妨，眼前字字句句皆是新章。女儿笑我 “温故知新”，我自诩 “旧书新读”—— 鱼且知七秒，我岂不如？忘尽前页羁绊，每一次翻页，都如初见般惊喜。
客厅鱼缸里，几尾红鲤绕着假山逡巡，忽疾忽徐，仿佛初次探访这方天地。我分明记得，它们昨日亦是如此，却仍轻盈摆尾，炫耀着新发现的领地。这份对熟稔世界的永恒好奇，真令人钦羡。它们的 “健忘”，竟换来了日日如新的欢喜。
晨光熹微时逛菜场，人声鼎沸裹挟着果蔬鲜气。水产摊前，撞见一张紧绷的面孔，眼熟却想不起姓名。自然招呼道：“老兄早！这虾可真精神！” 他一愣，眉峰随即舒展，热络回应：“早！” 旋即转身，脸上亦掠过一丝茫然。归家路上才猛然记起：他似姓陈，二十年前曾因些微职场龃龉有过不快。不禁哑然失笑，陈年琐事早被时光磨平棱角，方才那声无心的问候，已将旧怨吹散于晨风之中，只余一点温润的回甘。
看孙辈在院中嬉闹，是桩乐事。他们堆砌的沙堡，在我眼中永远新奇。童声雀跃着 “外公看”，我便如初见般惊叹连连。这份 “健忘”，换来的竟是意外惊喜，更成全了不老的赤子童心。
老伴总嗔怪我的健忘，却爱听我讲“新闻”—— 不过是将旧话当新鲜事重提。她抿嘴含笑，从不点破。阳台茉莉开了又谢，每逢绽放，我总要赞叹：“头茬茉莉真香啊！” 永远都是“头茬”，这绝非口误。她笑容里藏着无尽的包容，既容下流年，也容下我这“日日新” 的健忘症结。
健忘，原是一面精巧的筛子。时光的流沙穿过粗粝的网眼：职场纷争、人际怨怼、世事烦忧，悉数漏尽，只留下温润的珠玑。晨露沾衣的清冽，外孙攥指的暖意，老伴灯下的静谧……这些片段不因健忘而褪色，反因筛滤而愈发晶莹。所谓 “耳顺”，或许便是学做条“老鱼”，将烦恼甩在七秒之后的水纹里。前尘如烟，七秒一过，眼前又是澄澈新天。
昨夜雨打芭蕉，声声入耳。今早推窗，却见晴光满院，树叶青翠欲滴，空气清冽如洗。这样的日子，活在“此刻”便好。
记得是缘，忘却是命。健忘，原是生命予人最温柔的慈悲与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