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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厦门日报

浪子停泊处

日期: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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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7版:海燕       上一篇    下一篇

  

  ●李泉佃

  北京时间2025年6月13日下午4时,太平洋的潮汐带走了最后一位浪子。92岁的诗人郑愁予,那颗曾以“达达的马蹄”敲响半个世纪华人灵魂的心,终因衰竭而停泊于异国的海岸。余光中的月光沉入永恒,洛夫的石室归于岑寂,痖弦的盐粒融化于时光长河……至此,那些曾以汉语为舟,在20世纪中叶惊涛中破浪前行的“跨海一代”诗人,终于合上了他们星辰般璀璨的诗卷。此刻,案头我的母校福建师范大学王金城教授那部出版于2016年的《台湾诗人郑愁予论》——这部大陆学界首部深耕郑愁予诗歌世界的拓荒之作,墨迹未干处仿佛洇开新的泪痕。它不再只是一部学术专著,而成为我们穿越历史迷雾,打捞那枚沉入时间深海的“美丽错误”的锚链。

  郑愁予的名字,注定与“漂泊”共生。王金城在开篇便以“浪子美学”四字,精准地锚定了这位诗人精神宇宙的轴心。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流亡,而是灵魂深处永恒的“在路上”。水手的刀锋切开海平线(《水手刀》),戍卒的足印没入边关雪(《梦土上》),过客的马蹄踏碎江南春帷(《错误》)——王金城敏锐地指出,这些看似职业化的漫游者,实则是诗人对现代人存在困境的隐喻投射。当肉身真正停泊于彼岸的今日,我们才彻悟书中那句判词的重量:“他毕生以诗行解构‘归宿’的虚妄,却在不懈漂泊中,为汉语世界建构起比地理故乡更辽阔的精神原乡。”驿道、边界、客栈……这些被王金城学术语言点亮的意象,在诗人离席的时刻骤然迸发出宿命的光芒。他统计出郑诗“67%的意象源自古典诗库”,这冰冷的数据下奔涌的,是浪子与千年汉魂签下的血契:青山是他沉默的故人(《度牒》),莲座是他眺望的彼岸(《佛外缘》),而达达马蹄,则是丈量文化乡愁的永恒节拍。王金城看得真切:“他的每一次启程,都背负着《楚辞》的山鬼与盛唐的关隘;他的所谓逃离,恰是对华夏时空坐标系最深情的皈依。”

  面对“现代诗何以中国”的世纪叩问,王金城以郑愁予为密钥,开启了“古典诗学的现代转译”这一华彩篇章。当大陆的文化长河经历断层的剧痛,正是这群孤悬海岛的诗人,以离岸的姿态奇迹般守护了汉语诗性的基因血脉。书中细密如绣的文本分析,此刻读来字字惊心:温庭筠笔下“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漫长等待,被郑愁予淬炼为“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柳永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悱恻,在郑愁予笔下升华为“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的时空交响。诗人自称“古典的逃兵”,王金城却一语道破天机:“他以最决绝的叛逃,完成了对传统最深沉的致敬——将李商隐的密丽意象、王维的空寂禅意,锻造成盛放存在主义哲思的容器。”当我们在信息碎片的洪流中重读《边界酒店》里“落日熔金,断雁叫西风”浑融绝唱,方知“古典肉身,现代灵魂”这八字箴言,原是跨海诗人为汉语存续注入的不朽密码。

  王金城最具胆识的笔触,落在对郑愁予“海洋书写”的殖民记忆解读上。他刺破浪子浪漫的表象,直抵历史肌理深处的伤痕。老水手怀中“锈了的铁锚”(《老水手》),何尝不是母体文化脐带被暴力割裂的隐喻?槟榔树指向天空“垂直的乡愁”(《槟榔树》),分明是戒严时代精神桎梏的疼痛投影。书中援引诗人未公开的手记:“海岛是宿命的漂流木,根须永远伸向不可及的彼岸。”这私语竟为诗人终老异国的选择写下注脚。王金城洞悉:“他的美国岁月绝非归隐,而是以清醒的疏离,完成对原乡更纯粹的精神持守。”当统计显示“船”的意象(142次)在郑诗中压倒性地覆盖了“家”(87次),此时的我们终于彻悟:那艘永在启航的船,承载的不仅是个体命运,更是整个“跨海世代”被历史洪流裹挟的集体创伤与无望乡愁。

  王金城在2016年伏案著述时,郑愁予尚健朗如太平洋的信风,书末附录的年谱止步于2010年。第五章对女性叙事的伦理重审,第六章与余光中史诗刚性、洛夫超验暴力美学的精微比照,都未曾预设一个仓促的终章。然而诗人猝然远行,让这些学术建构获得了悲怆的完形:浪子永恒的停泊,使“美丽错误”终成文化正典;过客征程的终结,令“不是归人”的谶语化作永恒乡愁的碑文;当跨海群星次第隐没,他们以孤岛为熔炉锻造的汉语实验,竟成华夏现代性探索的珍贵孤本。那部厚重的《台湾诗人郑愁予论》,亟待补上最后一行:“2025年6月13日,诗魂融于太平洋水汽,与青山互证。”

  合上书卷,暮色苍茫如潮水漫过窗棂。王金城的文字,此刻已超越学术的疆界,成为连接两岸文化血脉的舟楫。《台湾诗人郑愁予论》的价值,在历史落幕的钟声里愈发璀璨——它不仅是大陆学界首部郑学专论,更以严谨的学术经纬,为“跨海一代”的精神史诗绘制了不朽的星图。我们看见:九十二载的诗魂正踏浪归去,身后曳着余光中挥洒的月光,洛夫超验的石室,痖弦盐粒般结晶的叹息;而王金城的笔,恰似不系的方舟,载着这些陨落的星辰,航向汉语的永恒之海。

  浪子已泊岸,停驻之处,即是汉语永恒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