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雨晴
邵丽新作《当归》以纵横交错的叙述视角,描绘了周栓妮从幼年到老年的人生图景,并通过她在城乡间的不断往返,勾勒出由父亲周启明两次婚姻所形成的两个家族,从解放战争时期至今日的数十年间,既彼此对峙又相互扶持,由泾渭分明逐渐走向融合的故事。随后这一部分亦加入《金枝(全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
寻唤城市化的生活与文化
由于父亲周启明抛弃身在乡村的母亲而另娶了有涵养的城里干部,周栓妮便拥有两个母亲——生母穗子及继母朱珠。周启明除经济支持外,对周栓妮从未尽过抚养之责,也无任何情感流露,甚至不承认这个女儿,周栓妮实际上是在大伯周庆凡与母亲的共同抚养下长大的。可以说周栓妮也有两个父亲——有父亲之名的周启明与行父亲之实的周庆凡。在这两组并置的“父母”中,周庆凡与穗子代表乡土文化,而朱珠与周启明则是随现代化发展起来的城市文化的象征。
幼年的周栓妮原本并不渴求周启明的承认,大伯的爱护足以弥补父爱的缺失,母亲穗子也曾设想与周庆凡结合,但由于两人之间横亘着礼俗的高墙,也因穗子誓死要做老周家的媳妇,而周庆凡作为周老太捡来的孩子,被穗子划出了周家男人的范围,二人最终各自孤苦一生。不被选择、不被认可的周庆凡恰如在城市化进程中失落的乡村。而周栓妮也在母亲的影响下,踏上了绵延其一生的往返城乡的寻父之路。
在中国现当代的叙事文本中,现代认同始终与性别表述相勾连,男性主角的身份彰显了该阶段现代性发展的风向,这在五四文学中体现为娜拉为追随“弑父”的出走,在反思文学中体现为女性对男性知识分子的青睐,而在《当归》中,则表现为穗子对丈夫的等候与栓妮的寻父之旅。根据拉康的三界理论,“父亲之名”尽管与现实中的父亲密不可分,其指涉的对象却远远超越了具体的父亲个人,而指向具有象征意义的父亲——一种秩序。因而,栓妮所寻唤的也绝非个体的父亲,而是城市化的生活与文化,是乡村对城市单向度的朝圣。这在小说后段,周栓妮努力将孩子们一个个供进城市、鼓励丈夫刘复来接受城里的教师工作从而实现身份转换得以验证。
城乡关系从不可调和到最终解冻
但寻父之旅并非一帆风顺。无论周栓妮如何努力靠近,周启明都对其熟视无睹。面对她一次次的不请自来,继母朱珠虽从未表示驱赶,但始终将她视为客人,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针锋相对,奶奶也始终对他们偏袒维护,这让周栓妮在委屈愤懑与身份焦虑中与父亲的新家庭产生了不少冲突。凡此种种,皆体现出城乡关系的不可调和。
而丈夫刘复来的到来似乎成为两家族关系转变的重要拐点。他打破了周家三代男人离家出走的魔咒,面对与岳父周启明相同的交叉路口时,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没有与周栓妮离婚而与有文化的初恋再续前缘,而是选择回归乡土,与坚守农村的周栓妮携手终老。作为一个耕读能力兼备的新型农民,刘复来在岳父院子里的耕种,满足了周启明这个久离故乡的人对土地与劳作的热望,从而拉近了两个家族的距离。周启明对栓妮等人的到来不再感到害怕,而转为期待,但他期待的显然不是周栓妮,而是刘复来,这个女婿身上,他既能窥见过去,也能看到未来。
此外,放弃城市工作、返乡做实验的高级知识分子女婿李庆余,为因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而无人耕种的农田带来了新生,刘复来则为他提供实践经验。加之返乡度过晚年的周启善,乡村这块曾经的妇女留守地,再次获得了男性眷顾,或者说,现代性目光再次在此停留。从父到夫,由夫至婿;从农村到城市,再由城市返回农村,这是“父之名”的内部更新与流变,体现着作家所理解的现代性发展的新风向。离开乡村是为了获得一种生存权利,回归乡村并非回到过去,而是意味着在优越地位上对乡村的占有。因此,周栓妮的地位从“在爸的家里,她永远都是个外人”到同父异母的妹妹周语同脱口而出称她为“我姐”,与其说是她用尽半生获得了这个家庭的接纳,不如说是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剑拔弩张已久的城乡关系终于解冻,城市与乡村不再是代表现代与前现代这两个具有断裂性特征的空间,而呈现出逐渐融合的趋势和更加驳杂的底色。
一部中国现代化发展的民族寓言
这种书写究竟是一种前瞻还是回首?作家究竟是在为前现代的乡土文化及生活唱挽歌,还是根据生活经验书写现代化的发展趋势?我更认可后一种。穗子与周庆凡的一生孤苦体现出作家对落后的小农文化心理所造成的悲剧有着清醒的意识。但需要指出的是,对乡土情感无可逃避的眷恋仍作用于作家的创作过程:在描写刘复来的农业劳作时,作家明显对现实进行了美化,有意地忽略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可以说,这种描写寄予作家的美好幻想,与现实的关联却远了。
整体而言,邵丽既没有歌颂城市的先进发达,贬损乡村的贫穷落后,也没有将城市涂染成充满陷阱的沼泽地,而将乡村描绘为回不去的失乐园。她打破了城乡二元对立的局面,通过这两个相守相望的家族,揭示了在中国这片“上数三代都是农民”的土地上,城乡之间如血脉般剪不断的延续联系,以及在城市化进一步发展的过程中,两者势不可挡的融合趋势。如此说来,“当归”既是望夫、寻父的穗子和栓妮的呼唤,同时又表达了对从一直以来城乡冲突的旧格局返回城乡融合关系的期盼。所谓的城与乡,不过只是在一条河流的不同河段,共饮一江水罢了。从这个角度讲,仅仅在家族史诗的层面理解《当归》恐怕是不够的,应将其作为一部关于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的民族寓言予以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