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有人夸我牙齿好看,虽知是别人客气,但揽镜自照,一口牙齿的确比小时候顺眼多了,心中便泛起涟漪,想起那些曾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知青。
那时,我的门牙蛀掉半截,新牙已长得老高,剩下半截仍“固守不让”,我快成龅牙妹了。一个雨天,不用出工,爸爸领我到承启楼找人把蛀牙拔掉。在土楼的灶间里,一个叔叔让我张嘴朝门就光坐着,先给我牙肉打针,说是打了拔牙不疼,然后用拔螺丝钉的大钳子拔掉了烂牙,的确不疼,也不要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拔牙要打针,打了针拔牙就不疼。
帮我拔牙的人是小陈叔介绍的,小陈叔和他都是从厦门来插队的知青。爸爸和他们聊着天,感觉他们说话都洋气。我们生产队有三个知青——比较严肃的老林,壮实憨厚的老陈,爱学客家话、爱说笑话的小陈。他们与我们住在一座土楼里,我因此被小伙伴们羡慕得不行。别看他们来自大城市,可都很能干,我妈认识一位知青叫宝琴,个子小小的,修建水库时却像男人一样拉着板车。他们也会回厦门,生产队分完口粮,他们就会带些梅菜、笋干、茶叶、烟丝回去,特别是烟丝,永定的烟丝是出了名的。当然,回到村里时,他们也会带些厦门的“洋东西”给乡亲,比如折叠伞、“的确良”布。
知青们虽不住在一起,但也常串门。晚上,大家坐在土楼门口的长木板上聊天,我很爱听他们说城里的故事——听他们说跑回城里捕鱼、拉板车、打零工赚钱,觉得好听得不得了,就连我爸拉二胡,小陈叔弹琴,我都觉得没有他们讲故事好听。
没多久,政策下来了,知青们都可以返城,他们陆续回来办手续。后来住到我们土楼的焕生回来办手续时还带着女朋友。那姑娘洋气,穿着花裙子,长头发烫得卷卷的。焕生办手续遇上麻烦,住得比较久。白天,焕生出去奔波,那姑娘自己一人在黑漆漆的房间待着,也不下来吃饭。我八卦之心爆棚,一遍遍特意经过她的房间门口,只为看看她有啥动静。有时,她会到小溪边洗衣服,洗好了就晾在门厅上面的竹竿上。大伯公见了就大喊:“女人衣服晾在门厅上,没规没矩!”她听不懂客家话,依然如故。
小陈叔走时,把琴留给了我爸。我奶奶挺舍不得他走,对他说:“小陈,你来时才十五岁,什么都不会,砍柴不会用藤来捆,就用自己的裤腰带来绑。现在大了,回到厦门要赶紧像焕生一样讨个老婆。”小陈叔大声应道:“要讨老婆,要讨老婆。”大家都笑了。小陈叔回城后被安排在建筑公司当工人,很快就讨了老婆,还生了儿子。
我考上永定一中那年,小弟出生了,小陈叔特意给我爸写了一封信,话语古雅:“恭喜喜添麟儿,并女公子高中状元。”落款为“愚弟春吉”。
几十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记得那些话语,记得很多关于小陈叔的事,因为,是他为我打开了一道由闭塞山村往外看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