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麟
2016年岁末，为丰富对厦门湾海鲜和渔文化的认识，两位朋友和我到金门考察。船上，朋友朱志凌说，先去拜访“金门地保”许维民可好？接着她打比方说，许维民在金门地方文史界的地位，就如洪卜仁先生之于厦门地方文史界。饮食风习，本是一地文化的重要表征，二者的关联也正是我写渔文化的着力点之一，自然赞成。
与维民兄见面，一泡茶、几件藏品的赏鉴交谈，便一见如故，如旧雨重逢。
之后三日，维民兄等开车带我们逛金门，拜访水产试验所，参观鱼鲜早市、水獭保护地、牡蛎博物馆，考察料罗湾海岸……各种特色烹饪、小吃，他带我们品味，还一边讲述产品、店家的历史与渊源——还真没有比他更具深度的金门文史导游了。
去年听说他在金门开讲座，介绍拙作《厦门吃海记》，我略感惊奇。未想到前些天，维民兄发来《大味至简——寻找金门的古早味》书稿，嘱我与几位大家为伍写序，让我惊喜，也倍觉荣幸。
金门和厦门，原来同属泉州府同安县，是厦门湾和中国沿海诸多“门”中，幅员相当的一对“门”。金门的文化受现代进程的扰动较少，生态、人情、饮食都保留较多的闽南古老特质，渔文化也如此。
我特别注意的，自然是书稿前部分的海产。黄花鱼、鳓鱼、巴浪鱼、榕叶仔鱼、沙条、鮸鱼、青蚵与蚵干……一众海味和韭菜、冬瓜、金瓜等蔬菜，炒花生、油条、红龟粿之类小吃，一款一款，带着稔熟而温馨的原乡文化，缓缓熨帖了我的五脏六腑。
“巴浪巴浪，好吃不分尪”“鳓鱼煮菜脯、好吃不分某”之类俗谚的留存，说明两岸隔绝的那些年以及现代文明的冲击，并未能改变闽南古老味蕾的强大取向。书稿中一段记述，让我险些泪目，一位黄女士保存了从惠安购得的达仔鱼醢（音hǎi），“这仅剩的一小罐，她舍不得吃，是预为别人家里有老辈，临终前思念此物，可以掏个二三只，送予品尝，这是我听过最动人心弦的食恋故事。”
当然，金门和厦门也有差异。比如好鱼的排行榜：厦门的说法是“一午二红纱三鲳四马鲛五鮸六嘉腊”，而金门直接把如今一般厦门人也罕知的红纱略去，盖因红纱多生息于南海。又比如，“午鱼已经是排行居首的好吃鱼了，不料金门人还有‘一牙二午’之谚，意思是‘三牙’赛过午鱼，是冠军中的冠军，实令人遐思‘三牙’的美味。”这次是我和维民兄，对传统鱼经的记录差异之大而共叹了。
食法的差异也开我眼界。比如“春到人间一卷之”的春卷，在厦门，若加入鱼类，只有扁鱼末。而“金门人吃春卷时，也喜欢将煎熟撕成条的马加鱼肉包裹其中，这样的搭配，丰富了春卷的滋味。”
读完文稿，感奋的是，维民兄与我同属“草根田野派”，都注重田野调查平民社会活态，获得亲历经验，再参照文献去追索研究。但比较维民兄“君子入厨房”的实操作风，我自愧如今“君子远庖厨”，动口不动手了。
令我钦佩的还有，虽名“古早味”，但维民兄不忘与时俱进，文稿中不时可见他治肴的创新之举：“我料理鮸鱼头，是先炸酥，再以陶锅置入酸白菜、添加茶树菇、冻豆腐等，加一些老姜、胡椒、米酒以去腥，一直煮到鱼汤乳白，再撒些花椒、盐巴、葱花，这样一道‘酸菜鮸鱼砂锅汤’就上桌了。”
海鱼、贝类、山禽、菜蔬、糕点次第上席后，《大味至简——寻找金门的古早味》以大名鼎鼎的金门高粱酒收尾，一如宴席将散之前，主人招呼大家各尽杯中之物。
忽然觉得，这分明是去对门兄弟家品尝一席乡宴，菜色与厦门几乎相同，烹饪手法略异而已。它是金门文史的美馔之一，充满乡土气息，文风极富亲切温度，文字简约质朴而深味耐嚼，堪为贵重在地文化特产，可用来款待四海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