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华
小时候,我在木兰溪南渠边的前墩长大。
村中央有一座生产队食堂,食堂前是一大片红砖铺成的大埕,埕前有几棵荔枝树。
夜晚,月亮从大埕东边的屋脊上爬上天空,先是羞得有点脸红,过了一会儿,没发现人们对它脸上雀斑的计较,才渐渐自信地清亮起来。
清辉洒满了整个大埕,晚风拂过,大埕上凉爽了许多。
我们在大埕上商量着要玩什么游戏。有人提议,就玩躲猫猫吧,这月亮多好!
我们通过猜拳,选出了阿红作为第一只“猫”,阿红在大埕中央蹲着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开始数数,一二三……
其他人作为“老鼠”,迅速行动,找地方躲起来。志华跑到食堂改成的牛圈里,躲在一头牛旁边,阿东像猴子一样爬上大埕前的一棵大荔枝树上,躲在枝叶比较茂盛的一个角落,阿荣钻进晒场旁一间不知道谁家放草木灰的房子里,躲在草木灰还没倒满的角落。我看阿文家的猪圈开着,就往猪圈里钻,没想到吓着了一只母猪和一群正在吃奶的猪仔,母猪哼叫着站起来,猪仔则吱吱吱地乱叫起来。阿文老父亲以为出了什么状况,过来探查,看见我,叫我赶紧到其他地方躲。我不小心踩到了猪屎,臭烘烘的,走出猪圈,脚在猪圈门口不停地摩擦地面,想把猪屎擦干净,然后躲到阿文家的厨房柴禾堆后面,用柴禾盖住身体。
阿红已经数到五十了,迅速跑到各个角落找人。阿红非常神勇,不一会儿,“老鼠们”全都被找到了。第一只被抓到的“老鼠”开始当起新一轮的“猫”。
几轮下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我们玩累了,围成一圈坐在大埕上,静静地看着月亮。
有人指着月亮说,你看,那地方像一只兔子跟着嫦娥在散步!有人赶紧制止说,不能用手指着月亮,耳朵会被月亮割伤的。那人于是放下手指,但仍然看着月亮说,真的很像的。
八月,剥麻皮是前墩人一项重要的活。
田里种的麻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又大又直的,种得多;一种比较小,麻秆有时会旋转着生长,种植密度比较高,这种麻的皮比较柔韧,常常会留一些自家用。
白天,我们到田里把麻一棵棵拔下,捆成一捆一捆,撸去顶部剩下的叶子,荷上肩膀,搬回家门前的水泥晒场上,吃完饭,就开始剥麻皮了。
月亮上来了,它的光线为我们剥麻皮提供了很好的照明条件,不是太亮,却可以照见我们手上的活。
我搬了一捆麻,把头部放在条椅上,解开,拿起一根,在条椅的边上用力砸断头部,从裂口处把麻皮剥开,握住断开的麻头,顺条椅的背面使劲往下扯,麻头就脱离了麻皮。接着,把断头的麻穿过条椅背面,抓起麻皮,往上一拉,让它和麻秆自然分开,“嗖——”地一声,麻秆向前冲去,一条完整的麻皮就握在手里了。
时间慢慢在这朦胧的夜色中踱步前行。我们干得越来越欢快,月亮在天上却看得越来越疲倦,我都感觉它可能要睡着了,没有一点儿动静。
剥下的麻皮捆成一捆,第二天拿到空地上晒干,就可以卖钱了。麻秆也晒干,捆成捆,秋天时种蘑菇用它们来铺菇床。
夏天,前墩人晚饭都在门前的晒场上吃。
晒场提前用井水冲一下,降降温度,搬出饭桌、竹榻、椅子,把稀饭用陶罐盛好,放在竹榻的一头,摆上自家田里刚摘现炒的丝瓜、苦瓜或小白菜,或者白天南渠里捞起来现炒的河蚬子,还有家里自制的腌芥蓝菜,准备好碗筷,待一家人干完活,就围坐在饭桌周围,盛一碗米汤摇曳的稀饭,放在饭桌周围,就着这些朴素却富有田园味的菜,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
我用筷子扒拉了一大口稀饭,夹了一大口腌芥蓝菜,稀饭已经在竹榻上被晚风吹得有点凉了,吃起来爽口。
忽然发现我的碗里有一片光亮,觉得很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我刚好坐在饭桌的西面,东边刚刚升起的月亮把月光照进了我的碗里。
我突发奇想,让这月光做我的菜,配着稀饭吃下去,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味道呢。
我把有月光的那片稀饭用筷子扒进口里。
我口里含着那片月光,觉得这口饭有一丝冰凉。把饭咽下,一种白梨一样的微甜的汁水随着这口饭从喉咙一直甜到肚子。我猜那肯定是月光的味道。
吃完这口饭,发现碗里还有月光,我又扒了一口,还是那甜甜凉凉的味道。直到这碗饭吃完,才发现月光已经全部被我吃下肚子了。
妈妈发现我不吃菜,问是不是闹肚子。我说没有,我有特殊的菜,月光!弟弟妹妹们听了哈哈大笑。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想着一个问题,第二天上厕所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拉的屎,看看月光被我消化成什么样子了。
漳州古桥,一片宁静。念大学时的一年中秋节晚上,我一个人走到古桥上。桥上来往的人不多,栏杆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
桥的东面,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水中,“养”着一轮圆月,微微颤动的水波,把那轮月亮轻轻摇晃,好像是拍着它,想让它快点入眠,那宠溺的样子,让人心生嫉妒。
那时候,我们刚刚学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诗人的描写功力和人生感悟佩服不已。诗中的几句我特别喜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清末学者王闿运在《湘绮楼说诗》中首次以“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评价此诗,闻一多进一步阐发,变成流传甚广的“孤篇压全唐”,足见后人对它的喜欢。
但月亮和人生哲理、人间感情的纠葛,自古有之。大概人们有了人生感悟,诗人就要找个寄托,而天上的月亮,成了思乡、生命无常等感情的最好寄托。
那时候,我也开始更加深入地思考人生,开始研究月亮所蕴含的深厚的文化内涵,也学着从哲学意义上看待我们头顶的月亮,渐渐觉得,这月亮和以前的月亮有太多的不同。
工作后,在城里买了房,渐渐远离了那个月亮,但儿子对天文兴趣甚浓,买了一台望远镜专门观测月亮。有时候我们开车到山上没有光污染的地方,调好望远镜,从镜眼里看去,月亮上的环形坑、高地、山脉、月海等清晰可见。儿子对我普及,哪里是风暴洋,哪里是亚平宁山脉,我听过就忘记了。
前些年,嫦娥飞船曾从月球上带回月壤,为科学研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标本,而国人的登月计划也提上日程。当人类对月亮的科学研究上了一个大台阶,月球或许会成为我们的新家园。
只是那时候,住在月球上的人们会不会看着地球说,看,天空中的那个月亮好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