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玉 文/图
时序秋分。
山上林边、沟渠河畔、边坡及夹地,一片片或一丛丛野生苎麻林立,其形如构树,约莫一丈来长,根黄白而轻虚,茎节叶子交互而生,依序延伸至顶部;叶圆而尖,锯齿轮廓,叶面青背白,脉络分明,上覆一层细密的银灰色短毛。
苎麻是我国最古老的纤维作物之一。以苎麻为原料,经过独特的传统手工艺编织而成的麻,被乡民广泛用于夏季苎衫、纳鞋底、孝服、蚊帐、麻绳、渔网等日常用品,因其吸湿透气,清凉入肌,乡民乐穿度过年年酷暑,故苎衫又俗称夏布、夏物。
俗语常言“一麻传三代”。在农耕时期,乡民家家户户世世代代种植苎麻、织麻布,视它为重要的经济作物兼作居家之需,每年分别于夏至、大暑、霜降三个节气期间三次收割苎麻。
从苎麻到麻布生产编织过程中,全家男女老少皆上阵:历经割麻剔叶、打麻浸麻,即以清水浸渍脱胶、晒干,再用小竹刀抽剥麻皮;进而以大腿为案,用手续捻成细小麻纱线,便是绩纱环节;绩纱后,便进入后续的加工环节;用刷子给麻纱来回刷上米浆,去除粗粝“化刚为柔”;再用竹筒挽成一团团,形如椭圆形芋头,称“挽麻芋子”,是用于织布的纬线;牵线是织布的经线,把麻线从固定的牵竿中牵引出来、捡扣,再牵线整经,将经纱按序排列,进入穿扣刷浆;继而将麻线逐个穿过梭子,再刷上一层米浆。米浆可将苎麻细小纤维黏附,增强纱线韧性和顺滑;再进入编织、漂洗、整形、印染等一系列古法工序。
暮霭四起,挑灯拨明;苍茫晓色,天光跃金。
农妇们端坐在织布机前,脚踏机杉板,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丝丝麻线在机上往复成形,掌心一股股白练流转,经纬交织间,化作一匹匹“雪为纬,玉为经”的夏布。诵读语文课本里“昼出耕耘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诗句,我眼前倏然呈现夏日农家辛劳绩麻和织布的场景,苦乐交织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家中阁楼上方一三门柜子,里头平整安放一捆长约十丈的苎麻布匹,这是曾祖母、祖母在20世纪60年代期间织就的。婆媳俩白天在生产队劳作,夜间织苎布,裁剪缝制苎衫、苎布蚊帐,纳苎布鞋底。苎衫、鞋底保留原色,苎布蚊帐交由染布坊染成靛蓝,供家用。
后来,曾祖母、祖母相继去世。靛蓝苎布蚊帐在曾祖母出丧当日一并焚烧,望着漫天弥散的灰布屑,如同一只只蝴蝶纷飞在风里……
苎麻布匹珍藏至今60年有余,乡民后辈已不种苎麻,亦不愿意穿苎衫,嫌弃它款式老土,颜色单一。其间,有贩子走村入户出高价收购苎麻布。祖母说留着也没用处,不如换钱实在,几番欲卖,都被父亲或母亲制止,得以保存。
打开柜门,我抚触这一业已泛黄的苎麻布匹,眼前仿佛浮现古老的织布机发出沉闷、单调的“吱吱嘎嘎”声响,曾祖母、祖母纤细枯瘦的手指在经纬间上下、来回穿梭,细细编织着每一匹会呼吸的苎布。每一根麻丝都缠绕着对家人绵延不绝的疼爱,每一道纹路都镌刻着手工作业温度。晨昏交替,纳鞋底、缝制“布衣”,寄托对后辈“麻织千层底,游子身上衣”百转千折、慈爱深沉的情感。
时光迈入21世纪,服装面料种类繁多,动物纤维、再生纤维、合成纤维、混纺面料等应运而生,苎麻的作用日趋式微。
令人欣慰是,近年来,随着现代东方美学的兴起,在政府与市场的双重助力下,夏布焕发新生,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许多省份建立传承基地,打造“夏布小镇”,集织造、文创、研学于一体。年轻一代的传承人,以敏锐的时尚触觉和创新思维,将千年时光纺入经纬。研制开发出夏布茶席、麻裙、刺绣、书画、窗帘、灯罩、折扇、插花、抱枕、杯垫、玩偶、拖鞋、棒球帽、双肩包等一系列文创潮品,平衡日常和优雅、实用与艺术,让这项“慢工出细活”的传统手工艺焕发新的生命力,讲述着人与自然的永恒对话,凝结着美学意蕴与“自然共生”的智慧。
这一匹匹穿越千年的“中国布”,承载的不仅是手艺,更是一代代手工业者对匠心的守护、对自然的敬畏、对生活的热爱。
苎布微凉,素中带雅;淡然如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