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霞
我常在玉湖之畔看云。那里水平如镜,天光云影,共徘徊于一湖阔意。天气晴好时,云朵沉浸在水里,经过了一番碧水洗涤,竟比天上的更为清澈通透。偶有游鱼跃出,搅碎一片云影,粼粼波光荡漾开去,但不久又复归完整,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这般的破碎与重合,日复一日,云不在意,水也不记得,唯有看云人的心,随着那云影一起碎了又圆。
云又是极无常的。晨起时或许还是纤柔如丝,午后天边便堆起巍巍云堡,待到傍晚,竟化作漫天霞绮,将天地染作金红。然而不过转瞬,那辉煌便黯淡下去,只剩几缕残云,如同烧尽的纸灰,飘浮在渐暗的天幕上,终至没入暮色,再无踪迹。这使我想起白居易的句子:“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是啊,无须惆怅,云本来去无痕,未尝有意要人看见,亦未尝因无人看见就不存在。它的出现与消逝,原本不牵涉任何意义,只是自然之道的显现罢了。这般来去自如的洒脱,倒教执着于聚散的人间过客,徒生几分羡慕。
看云最好的时候,是骤雨初晴。天际洗净,云朵重新排布,有的如重峦叠嶂,有的如走兽奔逐,瞬息万变,永无定形。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的便是这等境界——不必跋涉至名山大川,但得闲心一片,何处不能观云起云落?我尤爱看雨后湖面的云,水汽氤氲中,竟分不清是云在追逐自己的倒影,还是湖水在拥抱天上的行人。
而一年之中又以农历八月左右这段时间的云,最有看头。我总以为,八月的云,是自然写给世人的禅诗。你看它们自由自在浮在湛蓝的天上,团团簇簇,如同新弹过的棉花,丝丝缕缕,那样蓬松而又轻盈,看得我心里痒痒,真想扯一朵下来把玩把玩。它们不知来自哪里更不知要去往何方,像初生的婴儿般没有半点心机,对这天地人间全无警戒也不挂牵,悠悠然掠过苍穹。陶渊明谓“云无心以出岫”,想来便是这般自在景象了。
云若有知音,自然非月亮莫属了。中秋之夜,但见几缕纤云浮游于碧落之中,宛如嫦娥舒开的素袖。待玉轮东升,这些云便得了灵性,时而为月笼上一层轻纱,时而又散作鳞片,衬得月华愈发皎洁。最妙的是云过月下的片刻,月在云中穿梭,云在月边流连,恍若一曲无声的天上舞蹈。这云来云往,不曾掩月之光华,反添几分韵味。这大概便是彼此映照最好的模样了——云因月而更显飘逸,月因云而愈见清辉。
云聚散无常,人亦如是。我们偶然浮现于天地之间,相遇、相识、相别,各自飘向不可知的远方。而云终究是云,人终究是人,云无心而人有情,这或许便是看云者永远的怅惘。某日在湖畔遇见一对年轻人,女孩指着天边的云说像心形,男孩笑着点头。今日再去,只见湖水平静,云朵已换了模样。想来人间的故事,也如云般变幻不休吧。但看那云去了又来,新的形状,新的组合,未尝不是另一种美好。
人若能如云,不为形役,不为物牵,来去自在,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吧。然而我们终究是人,有记忆,有情感,有挂碍,看云时生出万千思绪,转头又要投入红尘滚滚。这也难怪,云始终是云,人始终是人,中间的界限,或许就是整个生命的意义所在——在执着与超脱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平衡。
暮色渐浓,云霞已染上了夕照的金边。云在天上,也在水中;人在湖畔,也在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