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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湄洲日报

童年乡戏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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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B3版:三湾潮       上一篇    下一篇

  □陈建平

  年纪大了,少了生存打拼与事业干扰,便更多地忆起童年,忆起童年的乡戏来了。

  说它是一口地域文化的老井,一点也不夸张,它骨子里藏着最地道的乡音,最真切的乡情。

  我的童年乡戏,当然是莆仙戏了。家乡“辨古生”(老学究)们总爱捻着胡须,唾沫纷飞地宣扬:这莆仙戏堪称古代戏曲的活化石呢!

  对于“活化石”的珍贵,当年我是懵懂无知的,只觉得它在老百姓生活中,营造出某种浓郁氛围,占据着特别的分量。

  不然,老舍先生也不会夸它:“可爱莆仙戏,风流世代传。弦歌八百曲,珠玉五千篇。”

  是啊,童年的乡戏,因为民俗加持,就有了乡愁的标签。因为父老乡亲的捧场,便有了热闹的演绎。更因老辈人喜好,平添了亲情的温度。

  早在宋代,它就已吸粉无数了。800多年前,邑人刘克庄笔下“抽簪脱袴满城忙,大半人多在戏场”的描述,让人仍能想见那份沸腾盛况。

  可见,农耕时代,乡戏是不可或缺的陪伴。特别是逢年过节,城乡最隆重的礼节,便是请戏娱神、献戏敬神了。

  而说穿了,明面上娱神敬神的供奉,骨子里何尝不是娱己敬己?

  因此,在温饱不继、精神生活苍白的年代,乡戏便有了崇高的仪式感。

  城南门外与西门兜的乡戏,便是鲁迅说的社戏,演给社公看的,谋求五谷丰登;城隍庙的戏算是庙戏,级别稍高,演给城隍爷看,祈保合境平安。

  但真瞪着眼睛看戏的,终究是乡邻乡亲,统称“乡戏”,再合适不过了。

  奶奶是戏迷,逢着城隍庙或城郊戏棚动,她总会沐浴簪花,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左手携带一只小凳子,右手牵着我兴致勃勃去看戏,那是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兴化府的乡戏,跟鲁镇的社戏比,有相似的热闹,也有独家的乐趣。相似的是锣鼓“哐哐锵锵”敲得欢,演员“咿咿呀呀”的唱腔拖着尾音,武生翻筋斗时,孩子们的眼睛都瞪得溜圆。

  不同的是,赵庄的戏更“野”,迅哥儿他们去看戏得摇船,途中有渔火闪烁,还能趁机偷点罗汉豆安抚口腹。

  咱这府城庙戏就文明了点,城隍庙的戏台两面通透,讲究个先来后到,去得早的正对着戏台挨挤着,看演员的眉眼;来晚了就只能蹲在戏台背面,看演员的屁股了。

  像《叶李娘》《高文举》《霸王别妃》《团圆之后》《状元与乞丐》那些老戏本,奶奶不知反反复复看过多少遍了,还总唠唠叨叨讲给我听。

  在老人家看来,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就是人生说明书,藏着好些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学问。

  可当年我却是个小淘气,在戏场里跟坐针毡似的;台上小姐小生再俊秀,唱腔再缠绵,我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双馋眼滴溜溜转,瞟着戏棚兜诱人的冰糖葫芦和炸海蛎饼,口水都快流出来啦。那才是孩童最爱的戏场风景呢!

  乡戏的路数大抵相似,总有铿锵锣鼓侍候、靓丽戏衫添彩,戏文里,不是帝王将相的风云往事、英雄豪杰的快意恩仇,便是才子佳人的悱恻多情,惩恶扬善的因果报应。

  老生常谈是底色,戏剧冲突少不了,大悲大喜是常态,皆大欢喜最煽情。

  就这,便勾得乡邻戏迷们一惊一乍,忽忧忽喜,笑着笑着想掉泪,想哭呢又忍不住笑出来,脸上表情比演员还“演员”!

  要我说啊,台上的演员在演别人,台下的看客倒在演自己——这人生的戏台子上,谁又不是身不由己的演员呢!

  及至散场,戏迷们便呼朋唤友,凑在一堆评头论足:“那个演小姐的旦角真标致,那个扮公子的小生扮相英俊,唱得亮堂。”

  那时日子清苦,物质匮乏,精神难得“加餐”。戏台上的荣华富贵、俊男靓女,恰能麻痹贫苦,安抚野望,调剂乡亲们平淡的日常。

  其实啊,人间就是一个大戏台,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出乡戏呢!

  亲戚朋友在艰难年代的相濡以沫,兄弟姐妹得意时的反目成仇,社会暗面的尔虞我诈,同事间的争名夺利,顺境时有小人使坏坑你,落难时也有好人仗义帮你……

  这些巷陌神色、人间百态,可比戏台上的脸谱、心思、作派,还有悬念和高潮,演得更跌宕,也更出格。

  生活中的“乡戏”,可比戏文里的两面三刀、卑鄙无耻、英雄狗熊、忠臣奸臣、状元乞丐精彩多了,就怕你光瞟着那冰糖葫芦,不想看,也看不懂。

  待到你历经风涛,跨越坎坷,看懂看透了,你不光能像奶奶那样成为“戏迷”,说不定还可修炼成为通透的“哲学家”呢!

  苍茫世事,风雨人生。大半辈子里,看过人间戏剧千百出,见惯台上台下的两副脸谱。

  我们是否也成了其间的角儿呢?当然都是。只是有人在台上演英雄,可在台下却演成了丑角。

  如今,乡戏虽还零星存在,只是童年时代的那场景,那气氛,那韵味,却再也找不着了,它们都进了记忆的博物馆;岁月的帷幕,早就重重掩住了春秋戏事。

  而人间的“戏剧”呢,仍在成千上万场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