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披星
2025年9月11日晚,仙游鲤声剧场座无虚席,由莆田市艺术研究所申报的2025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保护项目莆仙戏《团圆之后》,历经数月打磨,成功复排公演。古剧复排,传承经典,这场跨越时空的艺术对话,让古老剧种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演员们以精湛的演技、深情的唱腔,将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人性的复杂与挣扎刻画得淋漓尽致。现场观众屏息凝神,眼眶湿润,完全沉浸于剧情之中。演出结束时,掌声经久不息,是对全体演职人员的最大褒奖。有戏迷激动地表示:“还是原汁原味的莆仙戏,但舞美和表演更精致了,看得太过瘾了!”也有年轻观众惊叹:“没想到传统戏曲的故事这么有张力,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
莆仙戏《团圆之后》的每一次复排,都不是简单的“老戏重上”,而是一次对民族悲剧精神的再确认、对封建伦理的再审判、对当代戏曲人文坐标的再校正。这是一部“屹立于世界悲剧之林毫无愧色”的经典悲剧,自1959年晋京演出后,迅速越出地域与剧种的边界,被曹禺、田汉等戏剧大家认定为“莎士比亚式的大悲剧”。
《团圆之后》的悲剧力量来自结构上的“三连环死扣”:柳氏“抗旨”、施佾生“欺君”和郑司成“无可逃避的伦理绝境”,每一环都合法则、合礼教,却合力把所有人推向深渊。令人惊叹的是,柳氏之贞、施佾生之孝、郑司成之慈、杜国忠之忠,皆封建最高美德,却共同酿成血泊。美德与毁灭的悖论,使观众无法把责任推给“个人之恶”,只能指向封建制度本身,从而抵达亚里士多德所谓“对苦难的怜悯与恐惧”。而从戏剧节奏来看,大幕在御赐“贞节”牌的鼓乐中拉开,故事在喜庆顶点急速惊人突转,直至尸横满台,而“贞节”牌依旧惨白高悬,可谓震撼人心。当柳氏一头撞向贞节坊,舞台静止,观众再次体验了这种世界戏剧史里罕见的东方式“悲剧定格”。
这是一部深度揭示封建思想毒害的杰作。戏中“毒”不在砒霜,而在礼教自我繁殖的逻辑。柳氏守寡二十年可得“贞节”牌坊,一旦失节即犯“欺君之罪”。而孝道,在施佾生那里,成了为保母亲名节不得不“认奸杀父”,此时的孝道已被放大为掩盖真相的合法理由。科举也从平民子弟的上升通道演变为一副诱人的精神枷锁。施佾生高中状元,却第一时间把“个人前途”绑定“家族名节”,可见科举制造的不是“个体”,知识权力与伦理权力合谋,使“新科状元”瞬间沦为一名可悲的封建制度的人质。走出剧院,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关于戏曲是否走到消亡境地、是否还有存在理由的疑问,这部作品已经作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传统莆仙戏以“七子班”科介、傀儡介著称,古朴雅致,独具特色。《团圆之后》却把“冷、静、痛”注入剧种基因,完成了剧种现代性转型。表演上是克制的,却因为剧情的张力,人物被抛入巨大的人性旋涡中。音乐上也绝不喧宾夺主,甚至能描绘出“坟场般的静”。当柳氏跪诉生命的绝望时,我希望乐队停下来,把剧场时间拉长,让一滴血落在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说到《团圆之后》,总要说它是传统戏曲当代化的一个范本。从《施天文》(另名《三天媳妇害婆婆》)到《团圆之后》,这种戏曲创作上的“化腐朽为神奇”,已被戏曲界津津乐道了很多年。
复排《团圆之后》不是怀旧,而是把一面镜子重新架在中国社会面前:贞节牌坊倒了100多年,可“牌坊思维”仍在;科举制废了,但“唯功名论”在社会上仍然大有市场;在柳氏的控诉里,照见的也可能不是历史,而是我们自己。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当然不一样了,但在“团圆之后”,我们是否还有勇气直面真相的裂痕?只要这个问题仍在,莆仙戏《团圆之后》就永远不是“遗产”,而是“现场”。它是一出古典悲剧,却为当代戏曲保留住最稀缺的东西,那就是对人性伤口的持久凝视与对人文精神的有力重塑。
也许可以这么说,莆仙戏有没有《团圆之后》是不一样的:面貌不一样,厚度不一样,剧种力量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有没有《团圆之后》,对莆田这个地方也是不一样的。因为一部《团圆之后》,早已证明了传统戏曲也能站在当代人文领域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