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华
村里有一口古井。前天回老家,路过古井边,发现古井只剩下一个井口了,原来宽大的井台一大半被铺成了水泥路。我凑近井口,打开盖在井口的一个腌菜缸子,朝里面一看,井水已经涨到接近地面,水面覆盖着一层金属一样的油脂,反射着蓝幽幽的光,隐约有股腥味从井里飘出。我赶紧盖好腌菜缸子,走开了。
村里也有一口新井,但如今不见踪影,那里已经开发成几个停车位,整齐地停着几辆汽车。
近年回老家渐少,这次回去,无意中发现,几十年来,变化最大的是村里的这两口井。
古井在离生产队食堂不远的地方,是旧时村民饮水的主要水源。后来村里人口不断增长,古井的水显得有点捉襟见肘,就在离我家不远的路边挖了一口新井。
古井没有井盖,井口上是一块整体凿出中空的石头,放在井台上,因为井台不高,所以没有井栏杆,旁边有座洗衣或洗菜用的水池。
我很小的时候,新井还没有挖,我们家吃水都到古井挑水。
家里水缸里的水快到底了,姑姑挑着笨重的木制水桶,扁担上挂着汲水的小桶,到古井挑水。我跟着姑姑,去古井玩。
到了古井,姑姑放下水桶,一手抓住汲水小桶的绳子,一手把汲水的小桶慢慢放到井底,摇摇绳子,让小桶装满水,然后两手一左一右地拉着绳子,把汲满水的小桶拉出井口,洗一下水桶,把水倒掉,水流到井台边的水沟里,沿水沟的出口流进古井旁边的水渠里。
接着,姑姑又放下汲水小桶打水,把打上来的水倒进水桶。井水清澈透明,哗哗哗地倒进水桶,冒着透明的泡沫,散发出来的水汽清新又有点甜味。
我看姑姑汲水那么轻松自如,就跃跃欲试。
姑姑教我一手抓住绳子,另一手慢慢放下汲水桶,放到井底,我探头一看,井壁的砖块整齐地排列着,一块块黑黢黢的,井底幽深黑暗,水面晃动的波纹把我的头影摇来摇去。我心里稍微一紧,动作失去了控制,绳子全部掉落在井里。
姑姑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还小呢。说着到附近借来一根长竹竿,尾巴带着一个铁钩,伸进井里,把绳子勾出来。
之后,我看着姑姑把一担水桶汲满水,用肩膀荷起扁担,水桶在姑姑的一前一后,有节奏地上下颤动着,跟着姑姑回了家。
新井是机器开挖的。开挖的时候,引来村民围观。
一座巨大的吊架上挂着一个可以开口闭口的圆形的钢铁大挖手,它开着三块三角形铁片组装起来的大口,上面吊着的钢丝绳把它放下,在遇到泥土时闭上,钢丝绳吊起,把土挖上来,旁边的人推着架在铁轨上的木板,又推过去一辆板车,吊着的挖手张开大口,里面的土掉在板车上,有人把板车拉走,木板移开,挖手又放下去。随着一次次的挖掘,旁边的柴油发动机声音时大时小,散发着没有完全燃烧的柴油味。
新井的口径很大,是古井的三四倍,水泥井盖上有四个井口,井台也做得很大很高,并在井台周围用青石围了一圈井栏杆。旁边建了两个洗衣池。
新井建好后,成了村里人的新去处,特别是晚饭时分,大家都喜欢端着饭碗,坐在井栏杆上,一边吃饭,一边听外出的人天南海北地聊。
初夏的黄昏,清风吹过,凉爽宜人。我盛上一大碗稀饭,用小菜瓯装满萝卜,夹在饭碗与左手手掌之间,右手拿着双筷子,往新井走去。
井栏杆上,已经坐着许多端着饭碗的人,有邻居的六七十岁的老人,有刚刚从田里干了一天活回来的人,有外出做生意回来的人,也有和我一样年纪的小学生,但坐在井栏杆上的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只有井台上还蹲着一些洗菜的女人。
阿阳说:“昨天,在七亩八的田里夯蔗,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一条胳膊粗的蟒蛇正穿过甘蔗畦,我吓得锄头都没有拿,赶紧跑走!”旁边一个的人问:“爬哪去了?那可是一大锅的蛇肉,你怎么不知道抓回家呢?唉,可惜!”
有人谈起了庄稼的收成,有人说哪个村的人出海打到了比人还大的鱼,有人说村里今年哪几个孩子最有希望考大学。
天渐渐黑了,人渐渐散了,碗里的稀饭从滚烫到适口,最后也空空如也,但仍然有人舍不得回家,把碗筷放到井栏杆边,听完最后一个“新闻”才肯回家。
村里开始接入自来水了,因为刚接自来水,要交一笔不菲的立户费,很多人都没有接上。村干部挨家挨户宣传,说自来水质量有保障,更健康,也省得挑水,把水龙头接到水缸上,开关一开,哗啦啦自动给你盛上一缸水。
还是没有太多的人接上,原因是自来水质量不稳定,而且大家习惯了喝井水,特别是老人,说井水比自来水甜,煮起饭来更有味道。
后来立户费降了一大半,再后来立户费全部取消,自来水公司派人免费给每户接上自来水。
有段时间,村里又风传,说我们这地方地质里的重金属含量超标,喝井水对健康不利,于是,家家开始喝自来水了,只到井台上洗菜或渠道停水时洗衣服。
阿弟的老婆陪嫁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阿弟奶奶看到孙媳妇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倒一些洗衣粉,一摁开关,接在水龙头上的水管自动把水引到洗衣机里,水位快满时自动停止,开始旋转漂洗,几分钟后停止,排水,甩干,又开始洗第二遍,第三遍,洗完吱吱吱地叫着,孙媳妇就把甩干了的衣服拿出来晾晒。阿弟奶奶看了很受震动,这啥都不用干了啊!
洗衣机普及、电视普及、手机普及、汽车普及,村民们渐渐远离井台,忘记了井台,以致为了让村民有地方停车,把新井填平,修了公共停车场。
有天回老家,和念一年级的小堂侄女聊天,我们聊到井的功能,我问她,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说,用来淹死人的。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她说,不是吗?故事里是这样说的。原来,故事讲某人被淹死在井里,没有讲到井里挑水喝。也难怪,在她的生活经历中,水都是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
从村人饮水之源,到变成水泥路和停车场,我们从一口井的命运,听到乡村从农耕文明走进工业文明的跫音。